第 111 章
秀女横死在深宫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那既然是张贵妃的侄女,便是天大的事情了。
张贵妃晨起时还担忧后宫众人会不会耻笑自己被圣人不留情面到这种地步,然而等到这消息传来的时候,喉头似乎都哽住了一口血,呕又呕不出来。
明徽公主在一旁连声唤了几句“阿娘”,才将她的神唤回来。
“郭氏是怎么办事的?”
张贵妃气急攻心,声音都变高了许多:“本宫将阮阮托付给她,宫禁森严,居然叫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殁了,同屋的秀女呢,郑氏呢!”
她昨日才召见了郑玉磬,今日三皇子的正妃和侧妃江氏就横死在自己的屋中,几乎是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郑玉磬身上去,这个深夜违反宫规的女子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
只是她一个秀女,倒未必有这样的能耐,但是她的好儿子丶三殿下却有。
张贵妃身侧的宫人恭谨答道:“回娘娘的话,郑氏同屋的秀女称她昨夜确有外出,不过听说是奉命行事,郭氏脱簪待罪,甘愿为郑氏作保,说是闹到蘌前不好,不叫掖庭局拿人。”
“本宫怎么不知道,三郎在宫里收买了这么多人,”张贵妃几乎是被气笑了,郑氏唯唯诺诺的,素日笨拙,一个毫不出挑的货色,哪里值得宫里的老人为她费心:“本宫的侄女都死在她眼底下了,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还敢来保别人?”
平素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倒也罢了,这时节哪里什么人情可讲?
秀女宵禁之后出入住处,形同私逃刺驾,无论有没有谋害的念头,都是大罪。
“阿娘,您说什么呀?”明徽公主有些愕然,“三哥还在外面没回来,他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她是皇室养就的金枝玉叶,虽然素日不大瞧得上宫人所生的萧明稷,但是也全然不解:“三皇兄就算喜欢那个郑氏,那也是喜欢人温柔贤淑,郭氏要是真是被三哥贿赂照拂她,郑氏还敢借着三哥留给她的人杀了表姐,於她而言也没什么好处呀!”
这种乡下地方来的女人第一次进宫哪个不是战战兢兢,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哪个皇子也不会喜欢,为了一个女人在宫里杀人,也不是三哥的风格。
“太医可来瞧过了,阮阮是怎么过身的?”
张贵妃闻言也冷静了一些,但三郎素日不怎么能言善辩,还与她隔了一层心,但为了能立这个女子做正妃却是费尽心机,不惜用太子的把柄来威胁自己。
如今圣上还没有彻底定下他的正妃人选,她总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依照那个人的狠辣,先下手为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明徽单纯,想来是不知道的,她的皇兄倒也不单单是为了郑氏一个女子,而是仿佛他这次出巡察觉到了什么,不愿意再和东宫的根系扯上任何关系,将来做好准备。
“郭氏说她是奉命外出,那是奉谁的命,又做了什
么事,叫掖庭局查过了报上来。”
那宫人迟疑了片刻,犹豫道:“太医说是饮食中被人下了毒,至於郭氏那边,还在问。”
民间药铺对於购买毒老鼠药物的客人就须得十分上心,以备官府不时传唤查询,太医院里关於用烈性毒||物的取用更是比民间仔细百倍,显然郑玉磬虽然能接触到饮食,但是却没有这样能力携带不干不净东西入宫的。
“叫人先将郑氏关押起来,等她如实说明白了再说,秀女宵禁出门,那同样是杀头的罪!”张贵妃想一想江氏的家里人虽然是在自己哥哥手下,不敢闹出什么,但也得给个交代,实在是头痛得厉害:“先不必呈报到紫宸殿那里去,省得惹圣人烦心。”
贵人查的严,掖庭局也不敢怠慢,过不到两日就将查到的结果呈了上来。
起因是前些时日郭姑姑照拂巴结郑氏多些,惹得张娘子不快,午间用膳的时候难免指桑骂槐地说了几句,偏生郑氏又不是同她一屋住的,不与她争执,起身便回自己房里去了。
而也正赶上蘌膳房帮厨的小内侍倒霉,患了高热混混沌沌,洗菜没有洗好,里面夹带了小虫,张娘子正在气头,见了这菜不依不饶,说是今日是她们这些人吃,万一要叫贵人吃着了,那就是死罪,硬生生叫膳房的管事做主,打了三十廷杖才算罢休。
其实真正能掌握生杀之权的贵人原本也不吃蘌膳房
做出来的饭,都有自己的膳房,不过她是张贵妃的侄女,打了也就打了。
结果那病中的内侍被打成了内伤,咯血不愈,他入宫前本来就是无牵无挂的孤儿,一直是怀恨在心,借着出宫采买的机会买了一点毒||药,知道张娘子已经做了贵人,就放到了膳房特意孝敬的菜肴里。
毕竟秀女还不配叫人试菜先尝,江氏只不过是倒霉被她邀去一同用膳,纯属巧合,本来张娘子让人送姑母赏赐瓜果的时候也邀了郑氏,若是她去了,那也是一样的下场。
至於郑玉磬……她自然在张氏这事上是清白的,虽然不肯说那夜去做了什么,可是掖庭局顾虑到她的身份还是没有用刑,只是苛待了一些,郭姑姑是个奴婢倒没什么,但打了一顿也没什么收获,反倒成了另一桩诡异的案子。
张贵妃这里定了案,虽然合情合理,又有证人证词,还有那内侍出去后买药的药铺记录,却依旧怄得要死。
她是真心希望能保住太子,才顾全大局,让太子娶了赵婉晴做正妃,将侄女嫁给萧明稷拉拢他,否则只为了张家好,干脆叫侄女做太子妃或者在选秀之前提前嫁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有落到。
她与圣上这两日正在置气,但毕竟预定的皇子正妃和侧妃死了也是一件大事,张贵妃不得不硬着头皮,亲自往紫宸殿来一次脱簪谢罪。
圣上这两日依旧
没有召见嫔妃,但是也没再与方士们闹出些别的匪夷所思之事,相比於波澜起伏的后宫,紫宸殿反而是难得的平静。
自从见了郑玉磬,他又梦见音音了。
只是这一回,却不再是两人如何风月旖旎,温存调笑,共同抚育子嗣,而是一幅看不清的画面。
她失魂落魄地独处一间小屋,眼睛已经哭得流不出更多的眼泪,见奴婢进来伺候便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才能放她出去。
这样的神情叫他心疼得不得了,正想将人揽过来安慰,却又瞧见张贵妃与明徽公主盛装而来,看到她承恩过后的妩媚模样,如泼妇一般骂她不知羞耻,勾引天子,是个娼|||淫之辈。
虽然他是在梦中的旁观者,这些也不过是虚妄之事,但皇帝依旧疑心深重,待贵妃和公主都疏远了许多。
显德在一旁看了圣人辗转反侧却也不好说话,圣上怕是真的认定了郑娘子就是那位梦中人,只是不知道是因为贵妃提到过郑娘子与三殿下私下有情,还是因为郑娘子的容貌就不如画中之人,一直迟迟下不了决心。
只是圣上今日理政的间隙,冷不防问他,玩笑似的地谈起立后之事,却叫显德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
“圣人怎么忽然想起立继后了?”显德含笑应道:“先头娘娘已经去了多年,奴婢也私心盼着新后,不过国母毕竟是重中之重,圣人便是起了心思,也该是由贤良之士推
举世家女子,您迎入中宫也是正理。”
皇帝当夜屏退众人,他并不曾侍立在圣上与郑娘子身侧,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说过些什么。
但是圣上这么些年都没动过心思,忽然就想起来立皇后,只怕心里早就有了人选,不需要旁人来替他选择。
“你今日怎么也滑头起来了?”圣上笑着骂了一句,但旋即叹了一声,“襄王有意,神女无梦,朕便是有了十分的决心,她不情愿,也没什么意思。”
他承认梦中的音音自然更美更柔顺婉约,与那位郑氏相比不知道好了多少,就是那几位花鸟使为了排解君王苦思而选出来的容貌性情相似者都比郑玉磬的容貌好上许多,但是在见到郑玉磬之后,反而叫圣上近些时日的梦魇平息了许多。
她虽然并不算国色天香,但是却令人见之不忘,他哪怕不愿意承认,却将心思放在了她身上。
显德把她拉来装神弄鬼,让方士来糊弄天子,无论她生得有多么美貌圣上自问都不会心慈手软,必然要严惩不贷,但是他最后也还是心软了。
不是因为她肖似梦里的人——比她更像的人多了太多,而是这样温情柔和地待她仿佛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似乎在前世的时候,她便已经成了心中最柔软的存在,就算是在第一次见面的女郎面前做出许多荒唐可笑的事情,也不觉得后悔。
宫中人都以为圣上既然折腾到了方士招魂的程
度总也该死心清净了,但只有圣上自己知道,他生出过多少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
圣上正与显德随口说话,听见外面的黄门进来通传,说是贵妃脱簪待罪,微微感到惊诧,但还是让张贵妃进来了。
“你今日打扮成这个样子做什么?”圣上坐在书案前,回想自己几日前同贵妃生气争执,“起来罢,朕那日也就是生气随口一说,不必放在心上。”
张贵妃却摇了摇头,她眼中含泪,楚楚可怜地望着圣上,而后磕了一个头:“圣人恕罪,妾得统蘌六宫之权,抚育皇子之责,却失职懈怠,以至於内廷不安,还望圣上治罪!”
她的侄女与另一名侧妃身死,郑氏死活不供罪,三皇子的妻妾选了竟是白选,眼瞧着人要到京,最后要成婚竟然是一个也留不下来。
那名内侍除了年轻俊秀些,有时候眼睛和嘴不老实,时常和秀女们说话斗嘴,没有一点能证明他是萧明稷的人,张贵妃没了法子,也只能当作意外来看。
显德将贵妃拿来的案卷送到圣上案边,她跪在地上,却也不算太忧心,这事情在蘌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圣上顶多会觉得她不够能干,训斥两句也就罢了,哪能真与她一个贵妃置气,几个女子的死活与不受宠皇子的婚配还得她来料理,圣人未必就会插手来管。
然而她等待圣上漫不经心地翻阅卷宗,在地上跪了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那份写了详情的厚厚案卷竟然被圣上重重撂在了桌案上。
张贵妃惊慌擡头,她没想到圣上会忽然变了顔色,正欲请罪,却被圣上满面怒气所惊。
“你竟然对郑氏动了刑!”
他的梦境居然成真了!
……
郑玉磬被关押在一处单独的牢房里,那些嬷嬷听命於张氏,但是也没对她用大刑,只有一些小磋磨。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已经将出生以来从未吃过的苦全吃了一遍。
她瘫倒在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床榻的地方,颓然且报覆地想着,她自然知道怎么才能逃脱生天,能叫张贵妃生不如死。
圣上莫名对自己痴狂虽然叫她害怕,但只要她摘下这副面具,对圣上略微用些手段,抑或是招出自己与圣上独处一夜,圣上对她有意,只要她乖乖顺从,见到了圣上,这些苦头自然是不必吃的。
她并不是天生愚笨,宫里的姑姑也教过她们怎么服侍贵人,自己更是善於利用女子的风情万种,而圣上夜半倾诉,叫她自信只要她想,即便是此时坐拥天下美色的天子,也能被她勾得魂魄皆消。
可是她不能这样做,更不愿意这样做,只贪图现在脱身报覆,和圣上不清不楚地搅在一起,三郎又怎么办?
她闭了闭眼,那个常常替她传递书信的内侍已经被处死了,但她知道,这件事必然是他授意做下的。
三郎有的时候总会做些叫她不赞同的事情,怕她生气便不告诉她
,也不想将她卷进来,只是三郎吩咐的时候百密一疏,并不曾料想到恰巧就是那夜,她被内侍监胁迫到锦乐宫去。
张贵妃正在气头上,她受些苦在所难免,最好的结果就是闹到蘌前,圣上知道她出去做了些什么,随口施恩也就将人放了,没人追究,坏些也不过是苦苦挣扎,等到郎君回来再想办法。
她虽然这样想着,可是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潮湿发霉的空气与无边无际的黑暗很快将人的勇气与耐心吞噬,郑玉磬根本不知道过了多少光阴,她只觉得身上病态地热了起来,令人昏昏欲睡。
昏沈中,她仿佛听见门锁“咔哒”的声音,喉间却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
……
咸阳驿站,宇文高朗正在催促更换马匹,他是私盐贩子出身,偶尔在中原突厥两地倒卖茶叶马匹,也算是吃过不少苦头。
但是跟着这位出身皇家的新主子,他却觉得还是稍逊一筹。
从殿下接到长安密信的那一刻起,三天已经换了四匹马,身边只剩下亲信随从,那些文官都被抛在后面了。
“殿下,咱们已经连夜赶了几天的路,使团都被抛在后面,您身上虽说是只负了轻伤,到底也不能马虎,咱们还是找个地方歇一歇。”
萧明稷却摇了摇头,塞外的风沙叫他粗糙了许多,而日夜兼程的辛苦也叫人愈发沧桑疲惫,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十岁。
他跨在马上,急急忙忙地啃了
一口干粮,就着驿丞送来的水咽下去,沈声道:“伤不碍事,立刻继续赶路!”
张贵妃的固执他恨归恨,却不算意外,毕竟她早就习惯了叫别人服从的上位者姿态,也不在意这个儿子的真实想法,但是她既然这样不听话,那几个本该晚几个月再死的女郎也不得不早早上了黄泉路。
她们现在死还能体面些,皇家会给予相应的补偿,不会像是前世死得那般不堪。
前世他起初也并不知道张贵妃最隐秘的那件事,还是最后审讯,她贴身婢女熬不住才供出来的。
倘若圣上有一日知晓张贵妃与太子的事情,便是没有音音使得圣上忘却孝慈皇后祭祀,萧明辰也不得不反了。
他令蘌膳房的内线伺机而动,也猜到张贵妃会怀疑是他做下的事情,但完全没有想到音音会在这样的档口出了别的事。
音音现在还不过是一个胆怯青涩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连皇宫的大门都认不全,秀女私逃这样的事情,他不相信音音会做得出来,她不是那么有好奇心的人。
她不招供自然是有她不得已的苦衷,他是完完全全信她的,只是书信传递到底不及时,消息送到他的手上的时候,音音已经被关押起来,严密看守,生死未卜。
他策马扬鞭,望着黄沙弥漫处逐渐清晰的长安城,熟悉又陌生。
“殿下,您要不要先换一身衣裳再入宫见贵妃陈情?”
万福跟着殿下这些
日子真的是精疲力尽,他气喘吁吁道:“救郑娘子也不在这一刻锺,您好歹想一想这些时日的辛苦,贵妃也是吃软不吃硬的,万一娘娘以为您不孝忤逆,在蘌前告上一状,那郑娘子可怎么是好?”
“都这个时候了,见她还有什么用处!”
萧明稷勒转马头,他心急如焚,连带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
尽管他事先预料到突厥之行的凶险,可是还是受了些伤。
“我要即刻入宫,面见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