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骨血(4合1)
舟向月被几个苔民带走后,带到了另一个更加安静的地方。
依然是在地下,但空气清新了许多,似乎更接近地面。
他被放到了冰凉的水里。
水很冷,冻得他瑟缩,仿佛有种彻骨的凉意从水蔓延到身体里,一点一点将他浸透。
他想打个盹,头靠在水池边缘,皮肤被水面一阵阵倒映的波光映成一片几乎有点透明的冷白色。
长发如海藻般垂落在水池里,那两只从发间冒出来的银白色小犄角在缓缓长大,上面隐约冒出了一点嫩绿的芽尖,像是要长出嫩叶。
几个苔民从这里经过,看到他第一眼便大惊失色:“怎么还漏了一个?快快快,赶紧去割茸,不然马上就要熟过了!被老板发现又要挨骂!”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从水里捞出来,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舟向月在他们把自己捞起来的时候就醒了。
小小打过一个盹之后,他精神恢复了一些,但身体还是很虚弱,索性任由他们摆弄,自己连走路的工夫都省了。
反正他们不会杀他,加上他又不会痛,这魇境里便没什么可怕的事了。
这一片地道里有许多个房间,经过一个个房间时,他能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哗啦哗啦的锁链声,仿佛有人正在生受惨无人道的酷刑。
那些高高低低丶远远近近的惨叫声顺着凉而潮湿的风从地道里吹过来,会让人有种凉意从尾椎骨一直延伸到头顶的感觉。
中间经过了一口大缸,一缸血里泡着什么东西,舟向月看到上面写着“现割骨茸”几个字。
他们把他带进了一个密闭的房间,一进门扑面而来浓郁的血腥味。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长条木桌,上面是横七竖八的锁链。
木桌一端旁边紧挨着放了一口木缸,里面似乎凝结着一层暗红色的污渍。
木缸旁边的地面上,也有不少斑驳血迹。
舟向月被放到那张木桌上,头挨在木桌边缘,手腕脚腕和脖颈都扣上了锁链,有苔民调整着锁链的长度,将他的四肢拉扯伸展到一个无法挣扎的位置,扣紧了锁链。
他的手腕和脚腕都显得有些过于纤细,镣铐没有卡在腕骨关节上,而卡在了手掌边缘,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
瓷白的人仰面躺在木桌上,被层层锁链束缚得动弹不得,像是祭坛上献给神的祭品。
那些人将他捆好了之后,就没人再管他了。
舟向月被绑得结结实实,连擡头转头都做不到,只能听见他们在自己头顶这边的位置忙忙碌碌地做着什么准备,但看不到到底在做什么。
不过这个阵势,加上之前经过的那些房间里传来的惨叫声,他大概能猜到。
一阵叮了咣啷的声音之后,房间里安静了一瞬间。
“好了吗?”
“好了。”
“那我开始了。”
简短的对话过后,一只手握住了他头上新生的骨茸。
舟向月忍不住抖了一下。
之前因为意识一直昏昏沉沉,他虽然大概知道自己头上长了什么东西,但自己甚至连摸都没有摸过。
没想到头顶上生出来的这玩意不像是犄角,更像是延伸出去的一块肉,各种感觉一点也不少。
“噗嗤”一声轻响,有锋利的东西割开了骨茸的根部,舟向月听到血液喷溅的声音。
能感受到冰凉的刀刃割开血肉,但因为少了痛感,这种利刃和血肉接触的冰冷感觉变得有些诡异。
舟向月安静地等着他们割,心里思考着药骨和食客的事情。
目前看来,谜底已经揭晓了——药骨是被养来吃的,他们头上会长出“骨茸”,血液能让神木根开花。
开出的花会做洗髓宴的花馔,而骨茸会被割下来泡酒,这大概就是“吃”药骨的方式。
但他总觉得有哪里还不太对劲。
最浅显的一点是,食客们已经“吃”过药骨了,但并没有人集齐境灵。
当然,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吃的并不是这一批对应药骨刚刚産出来的花和骨茸,所以不算集齐。
但如果吃到对应药骨就算集齐境灵的话,那在这个魇境里,药骨和食客角色之间几乎是碾压式的难度对比。药骨几乎必死,而食客必然能集齐境灵。
这不符合魇境的运行规律。
而且还有一件事也让他有些在意。
最开始的药骨是十六个,食客也是十六个,似乎是一一对应没错。
但药骨显然是有损耗的。
第一晚之后,药骨就少了三个。
之后剩下的药骨被带去净制,虽然舟向月不知道净制的具体内容,但想到药骨的等级和神木根开花的数量品质直接相关这一点,他就不觉得他们能全部都活着回来。
这么一来,又是损耗。
何况还有那个尚且未知的“开光”,听起来就不会是什么好事。
最后剩下来的药骨肯定没有十六个,但目前看来,食客们一直受到贵宾待遇,几乎没什么能够导致人数减少的损耗。
那最后岂不是僧多粥少?
难不成是要让食客彼此之间争抢药骨?
……那一开始又何必要有药骨和食客之间的对应呢?直接各自养蛊,厮杀到最后一对一不就好了。
这里还有疑问,他没有想清楚。
在舟向月沉思的时候,那些正在忙着割骨茸的苔民们则在震惊:这个药骨怎么一点都不挣扎也不叫的?!
之前他们割骨茸的那些药骨,叫得都跟杀猪一样惨,没点心理承受能力的都受不了。
但这个从头到尾这么安安静静,反倒让他们莫名有些胆寒,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正当他们心里嘀咕时,突然有人猛地撞开大门,看清他们之后一声惨叫:“住手!这个不能割!!”
那个正在割骨茸的苔民吓得手一抖,利刃又在骨茸上斜着割开一道口子溅起一片血液。
“你们不要命了!老板刚刚说了这个涅盘骨明天要在开光仪式上扮神的!他的骨茸得留着!”
房间里的几个苔民愣住了:“……扮神?”
割骨茸的那位手里的锯子“当啷”一声掉了。
他抱头绝望道:“完了!我这个月的奖金肯定没了!!”
有人反应快,“快快快止血!幸好还没割下来……快包扎起来!”
几人七手八脚地止血,“过一晚应该就不流血了,这个伤口应该看不出来……呜呜呜老板不要扣我钱qaq”
抢救完割到一半的骨茸,苔民们互相指责了半天,最后找出工作失误的原因是不同部门之间没有做好衔接沟通——
所有的骨茸都要割,唯一的例外就是要扮神的药骨,而扮神药骨会有专门的储藏室。
这个涅盘骨还没有确定要扮神,所以还没放进储藏室。把它带去泡水的那一组去请示老板是否让它扮神时,另一组负责割骨茸的看到它,发现它的骨茸已经成熟,就着急忙慌地带去割茸了。
好在没有酿成大错,涅盘骨的骨茸虽然受了点伤,但还在。
一阵忙乱,写检讨,扣绩效,下不为例。
最后,舟向月莫名其妙地被带去割骨茸,没割成又莫名其妙地给送回去了,将他放进了一个新的地方。
这一次的休息条件比之前好多了,他只是泡在水里,但不必担心呛水或淹死,可以靠在池边好好休息。
这里也只有他一个人。
这一天折腾得他精疲力竭,哪怕泉水冰凉,但他从内到外有一种说不出的虚弱疲惫,仿佛连灵魂都累了,想让他睡一觉。
他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半夜他睡着睡着醒了过来,一睁眼就愣了愣——
眼前是一片湛蓝的天空,朵朵白云下是茂密的杏树林,郁郁葱葱的枝叶之间,可以看到一嘟噜一嘟噜黄澄澄的杏子,空气中飘来一阵阵酸甜的杏子香。
这不是翠微山的安宁谷么?
再一看,他正骑在树上的枝杈间,偷眼看树下的黑衣小少年端端正正地坐着看书。
啪嗒一声,一颗杏子从树上扔了下来,正正砸在小少年面前的石桌上。
小少年对此视而不见,依然一动不动端正地坐在那里看书,好像一尊雕像。
舟向月往下一看就乐了,这是梦到他小时候了。
那时郁归尘九岁,也被送到翠微山来修行,那时他还不叫郁归尘,叫郁燃。
郁燃九岁,舟向月十二岁。
他记得那时候郁燃到了翠微山,因为身份特殊,只是修习不算入门,就成了他们不算师弟的小师弟。
一开始舟向月惴惴不安,总是惦记着之前他嘚瑟的带着昱朝帝储殿下的金铃跑去偷看人家,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
但试探了几次之后,他确认了自己绝对没有被发现——郁燃对待他和对待翠微山上其他的师兄师姐似乎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礼数齐全的尊敬和淡然。
这下舟向月总算把心咽回了肚子里。
既然做了坏事没有被发现,那不就可以放心地调戏小师弟了吗?
在郁燃来之前,翠微山上的小师弟就是舟向月自己。现在他来了,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显摆师兄架子的对象,自然是心花怒放丶摩拳擦掌。
……然而人家根本就不理他。
郁师弟练剑需要找陪练时,舟向月站在付一笑旁边转来转去跃跃欲试,就差在脑门上贴一张“选我选我”了。
然后郁师弟选了付一笑。
郁师弟画符需要参考师兄师姐们的成品时,舟向月把自己几天来画的符全都摆了出来,跟山脚下看命的一样高深莫测地坐在中间。
然后郁师弟视而未见,去看别人的符了。
舟向月:“……”
师兄范世沅忍不住嘲讽道:“你看他这副样子,活像是孔雀开屏。”
“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了个漂亮小师妹呢。”
付一笑都替他觉得尴尬。
他忍不住在给郁师弟陪练的时候委婉道:“师弟,你小船师兄很聪明,学东西快,人也好,有很多空闲时间。你也可以找他请教请教。”
郁师弟倒是客客气气答应得好好的,然而还是不理舟向月,任凭他在周围上蹿下跳。
付一笑尴尬癌都要犯了。
不过无所谓,舟向月要是会尴尬就不是他了。
付一笑对他的行为很不理解:“你干嘛就一定要去惹他呢?人家都不理你。”
舟向月振振有词:“就是不理我所以才有意思啊。像笑哥你这样对谁都乐呵呵的,那理我就没什么意思了。他不理我,我一定要骚扰到他理了我了,那才有成就感。”
付一笑被气得倒仰:“……你,你怎么这么……”
其实究竟是为什么呢?舟向月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因为自己原来还是小狐狸的样子在他身边的时候,两人的身份天壤之别,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郁燃是金尊玉贵的皇位继承人,而他是被他捡回一条命的丶只能依附于他的小宠物。
如今他竟然有了一个能和郁燃并肩甚至高他半分的身份,便忍不住想多在他面前表现一下。
当然,这个秘密他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眼下,郁燃依然在杏树下安安静静地端坐看书,只是面前的石桌上时不时就“啪嗒”一声落下一颗金黄色圆滚滚的杏子。
很快就积成了一小堆。
郁燃视若无睹。
然后,一颗杏子正正地砸在了他脑门上。
声音很响亮,“嘣儿”。
郁燃:“……”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站起身对树上的舟向月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舟向月赶紧顺着树干溜下来,连连鞠躬作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失了准头,本来我百发百中的,就是在树上吃着杏子觉得甜,想送你一点嘛……送你一颗杏子,给你赔礼道歉,不要生气啦耳朵……哦不,郁师弟!”
他伸出手,手心里是一颗色泽格外漂亮的杏子:“你尝尝,翠微山的杏子最好吃了!”
那颗杏子金黄泛红,饱满圆润,看着就很诱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态度这么好,郁燃也没法发作,最后默默地伸手接过杏子,用袖子掩着小小咬了一口。
——然后脸色顿时有点扭曲。
他强忍着没有把那口酸得人灵魂出窍的杏子吐出来,硬生生咽了下去。
舟向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反应,又递给他一颗杏子,连声道:“哎呀抱歉抱歉!看走眼了,是不是挑了一颗酸杏子?师弟你再尝尝这颗!包甜!不甜你打我!”
郁燃看到对面这人嘴角抽搐一般憋着的笑意,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与无赖纠缠,拂袖而去。
舟向月赶紧去追:“怎么又生气了?师弟师弟,有话好说嘛!你要是生我气,打我一顿出出气也好,本师兄给你陪练指导一下……”
郁燃头也不回地越走越快,听着身后的少年似乎连蹦带跳地追了一段路,然后就没声音了。
按他的性格,或许是注意力又被什么蝴蝶甲虫大蜥蜴给吸引走了,就自顾自跑去玩了。
郁燃紧抿着唇,脸色更阴沉了。
前面就是一个二层小凉亭,凉亭边有溪流。
郁燃到溪水里洗了手,上了凉亭的第二层。
这里位置高,视野比较开阔。如果某个无赖想要接近这里,他远远就会看见。
二层的层高比较矮,没有桌子,只有周围一圈带栏杆的木头长椅。
郁燃就靠在栏杆边,继续看书。
然而不知怎么的,莫名就有点看不进去。
总是忍不住去想某个人此刻是不是又在动什么鬼点子,想要来捉弄他。
正在他走神的时候,凉亭的顶部忽然传来了细碎的窸窣声响。
……上面有蛇吗?郁燃第一反应想道。
下一刻,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郁燃猛地转过头,只见少年竟倒挂金鈎地从凉亭顶上倒悬下来,手里捧出一大束色彩缤纷的野花。
野花的颜色杂乱无章,但一朵朵都很新鲜带着露珠,馥郁花香混合着山野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舟向月脸上笑容灿烂:“师弟!送给你,给你赔礼道歉的!不要生气啦!”
郁燃一愣,然后脸色骤然黑到了底。
他转身就走。
舟向月看他毫不犹豫离去的身影,倒是纳闷了——奇怪,之前这家夥不是很吃这一套的吗?
小狐狸送他一束乱七八糟的野花,他嘴上没说,高兴得什么似的。
怎么,现在长大了,不喜欢花啦?
郁燃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听身后“哎哟”一声惊叫,接着是“扑通”一声。
……他掉下去了!
他大惊失色地转身扑到栏杆边,看到舟向月人事不省地倒在底下的地面上,看不出伤势如何。
郁燃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狂奔下凉亭到一楼,一口气冲到舟向月身边。
只见倒在地上的少年胸膛起伏不定,呼吸微弱,喉咙里滚动着低低的呻.吟声。
郁燃心跳剧烈,不自觉攥住的手上骨节泛白,又不敢乱动伤到他,压低声问道:“你怎么样?我去找人……”
舟向月无力地擡手抓住他的手,气息奄奄:“耳朵……我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郁燃感觉到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指尖冰凉,顿时牙关一紧,干涩道:“不会的!”
舟向月有气无力地道:“送给你的花……也摔了……不好意思啊,我是真的想跟你道歉的……”
郁燃感觉胸中酸涩难当,“……你不要说这个了,要赶紧去看医生。”
“我死前就一个愿望……”舟向月眼中盈出了泪光,“你能不能收下我的花,能不能原谅我?再也不生我的气了?”
郁燃被那双泪盈盈的眼眸一望,胸中猛然泛起一阵尖锐的慌乱刺痛,“你不会死的!你等等我,我马上去找大师姐来!”
“哎等等……”舟向月还没来得及阻止他,郁燃已经飞快地跑了出去。
从没有人见过他这么失态地飞跑。
郁燃太过慌乱,跑出去一段路后才猛然想起今天大师姐不在医馆坐诊,应该在白晏安那边。两边方向是相反的。
他心头焦急,赶紧又往回跑。
快要跑到凉亭的位置时,他忽然看到一个人影,顿时心中一松——有人!
但定睛一看,那居然是舟向月。
他怎么站起来了?
郁燃心头顿生疑窦,下意识没有发出声音,从凉亭后面看去。
只见舟向月手上拎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树枝,一边打量着自己身上,一边自言自语:“……真找来了大师姐,岂不是一眼就露馅了?真是个呆子,怎么就那么死心眼……”
“哎,什么伤都没有太假了,要不打断这条腿?”
“……不行不行,这也太痛了,而且好长时间没法走路……打断左手会不会好一点……”
“啊不行,刚才才用左手抓过他的手!该死,应该多想一步的。”
“……要不再跳一次,弄点擦伤了事吧,伤筋断骨一百天就太不划算了……”
“你要做什么事情,何必以自己的身体为筹码?!”
郁燃带着怒意的声音猛然在他身后响起,吓得舟向月差点跳起来。
他一转头就看到郁燃阴沉至极的脸色,顿时下意识扔掉手中的树枝,心想——完了。
郁燃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紧握的拳微微颤抖:“这一次骗我摔伤,你不惜真的把自己弄伤。”
“下一次你再做更过分的事情,想骗我你死了,你是不是真的要死一次给我看?!”
舟向月小声道:“那倒不至于,我又不傻……”
郁燃:“……”
他咬牙切齿,额上鼓起了青筋:“舟向月,我和你有什么怨什么仇,你甚至想用愧疚来换取原谅?”
“欺骗永远换不来真实,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这个道理?”
舟向月第一次见郁燃发这么大火,被训了个狗血淋头,连嘴边哽着的一句“你怎么跟你师兄说话的”抢白都说不出来了。
他莫名觉得如果现在自己还是那只小狐狸就好了,郁燃再生气,他只要歪着身子慢慢慢慢地倒下去,用泪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郁燃,他就没法继续生气了,最后也忍不住过来摸摸他蓬松的狐狸毛,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他心虚地避开郁燃仿佛喷火的目光,馀光看到了旁边自己刚刚整理好的那束花。
再垂死挣扎一下……
舟向月拿起那束花,小心翼翼凑过去:“我错了还不行嘛……师弟,你不要生气了……下不为例,好不好?我再也不敢啦。”
郁燃心头的怒火翻涌又翻涌,到底是做不出把人家送到面前的礼物打翻这么无礼的举动。
但他心里一清二楚,舟向月这个样子,分明还是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还想哄哄他就过去。
他从小受的教养在那里,说不出更重的话了。
于是,郁燃表达了他最高规格的愤怒——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舟向月这回也隐约知道自己真是气到人家了,虽然他其实没太明白郁燃生气的点到底是哪里。
不过他向来能敏锐地感知到别人的情绪,知道现在不是求和的时候。
于是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悻悻地走了。
一边走,一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剑。
那把短剑和他自己那把毫无雕饰的短剑不同,剑柄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镶嵌有三色宝石,剑身上散发着莹润的光泽,一看就知道十分名贵。
这还是他从凉亭顶上倒挂金鈎时,从郁燃身上顺来的——没办法,他背对自己坐着,那把剑就明晃晃地那么挂在腰间,怪不了他手痒。
本来他只是想捉弄一下郁耳朵,想着花送出去人家应该就不生气了,等郁耳朵发现剑不见的时候再来找他,他就顺便稍微欺负一下他……
没想到闹成现在这个样子,想还回去也没办法了。
舟向月叹口气,今天可真是诸事不利啊!
他垂头丧气地走了一段路,忽然被人叫住:“站住!舟向月,你手上拿的那是什么?”
舟向月偷偷翻了个白眼。
是师兄范世沅。
他不大喜欢这个师兄。
尤其是之前,他偷偷给范世沅贴了迷魂符让他去偷试题却被发现之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越来越僵。
范世沅从旁边的树林里走出来,眯着眼打量他手中的剑:“这不是郁师弟的剑吗?你还真胆大啊。知道你平时手脚不干净,喜欢偷鸡摸狗。但这是皇家用剑,你也敢偷?”
舟向月冷哼一声:“谁偷了?是他借我玩两天。”
范世沅冷笑道:“谁信?你整天鬼话连篇,十句里也没有一句是真的。郁师弟那么讨厌你,怎么可能把这么珍贵的剑借给你玩?把你卖了都买不起人家这把剑。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整天腆着脸凑上去,人家不过是教养好不跟你翻脸,实际上在他眼里,你不过就是阴沟里一只脏兮兮的老鼠罢了。”
舟向月嗤笑:“嚯,我说是谁吃醋了。你不就是想巴结人家,又拉不下脸吗?就喜欢看你气得牙痒痒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往人家跟前凑的样子。我不要脸我骄傲,总比你装模作样只敢在心里想想强,虚伪得要死。不知道吧,郁燃可不止送了我这一个东西,还有别的呢……”
范世沅勃然大怒:“你,你好不要脸……”
随即又想到他刚刚才说他不要脸他骄傲,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好啊,跟我去见师叔,看看你这把剑到底是怎么来的!”
舟向月一听要去见任不悔就有些牙酸,“你多大啦?动不动就找师叔打小报告,丢不丢人?”
“我看你是怕了!”范世沅冷笑一声,拔出剑来。
舟向月自然是不愿意去见任不悔的。他不过是跟范世沅嘴硬几句,心里清楚地知道他这把剑确实就是偷来的。
要是真的闹到任不悔那里,他找郁燃一对质,岂不是一切都露馅了!
可是范世沅已经掏出了剑,眼看今天是不会放过他了。
舟向月虽然经常被白晏安夸有天赋丶学得快,但他到底跟范世沅差了那么些年岁,身量体格都差了不少,还不是他的对手。
最后,舟向月千不愿万不愿,还是被范世沅扭送到了任不悔面前。
任不悔在凌云塔里,一见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跪下。”
舟向月忍不住有些委屈:“哪有这样的,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都还没定罪呢!我要告诉老师……”
任不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的邪门花样那么多,从来只有你侥幸逃过不被人发现,还没有哪次是错怪了你的。跪下!”
舟向月一撇嘴,心里不得不承认任不悔说的是事实……哎,只能努力以后不要被人发现。
再想想郁燃正在气头上,叠加这个事情,还不知道会怎么告他状。
看来今天又免不了一顿戒尺了。
嘶,想想就好痛。
没过一会儿,郁燃被找来了。
一看到他的阴沉脸色,舟向月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开始火辣辣地疼了。
任不悔给他看那把剑:“这是你的剑吧?”
郁燃眉头微皱了一下,似乎有一分犹疑,“是我的剑。”
范世沅在一旁挑衅地看了舟向月一眼。
舟向月自顾自跪在原地不看他,不给他精神上胜利的愉悦感。
“舟向月偷了你的剑。按照规矩,偷盗是罚四十下戒尺,外加罚跪。不过你这把剑极为名贵,他也是反复多次犯了,必然要加罚……”
“是我给他的。”郁燃忽然说。
舟向月在一旁偷眼看他们,闻言差点没掩饰住自己脸上的震惊,赶紧低下头。
任不悔也是一愣,“你给他的?”
郁燃面不改色,飞快地扫了一眼在场几人的表情,点点头:“对。”
任不悔始料未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范世沅震惊道:“怎么可能!你为什么要送他?”
郁燃看了他一眼,“他送了我许多杏子,投桃报李,我就把剑送给他作为回礼。师叔难道是错怪他偷了东西?这是个误会。而且他今天摔到了腿,不宜久跪……”
范世沅听他说得十分自然,也没话说了。
他心中震撼,人家拿安宁谷里到处都是的杏子送你,你就送他这么名贵的剑?还真是人傻钱多啊!
任不悔让舟向月站起来的时候,他站得歪歪扭扭,连声道:“腿好痛呜呜呜……”
任不悔板着脸道:“这次是错怪了你。但你若是之前没有这些小偷小摸的前科,这次为何会错怪你?撒过一千次谎,第一千零一次哪怕你说了真话,也不会再有人相信你。”
“信誉都是一分一分积累的,人人心里有一杆秤,何况是在凌云塔。不要等到没人相信你的时候再来后悔。”
舟向月胡乱应了几句,拿着剑和郁燃一起出去了,险些没掩饰住雀跃的步伐。
两人一路沉默,郁燃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舟向月就像个尾巴一样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等到离开凌云塔有一段距离了,四周无人,舟向月这才三两步加快赶到郁燃身边,歪过头看他:“不生气啦?”
郁燃突兀地往另一边转身就走。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啦,”舟向月牛皮糖一样锲而不舍地黏过去,“我知道你好心帮我,我不该骗你的。我现在真的知道错了,我后悔死了!”
他双手捧起那把剑,递到郁燃面前,“这把剑我不敢要,还给你吧。你要还是生气,就打我呗——今天我本来要挨戒尺的,你帮我省了戒尺,那让你打回来,好不好?不要生气啦——”
郁燃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他道:“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舟向月一愣:“哎?可是那不是你为了帮我圆谎才……”
“无论是为了什么,话说出口就是说出口了,”郁燃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得对我说出的每一句话负责。”
舟向月一怔。
也是,人家作为皇位继承人培养出来,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和他这种上下嘴唇一吧嗒就能信口开河的人不一样。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陌生的低语声从附近传来。
一种莫名的危险直觉袭上心头。
郁燃还要开口说话,忽然被舟向月一把捂住嘴,扑过来带着他滚到了一边的树丛后。
郁燃被按在树干上,微微惊愕地擡起头,看见面前的少年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侧过头。
隐约的月光落在他的眼眸中,亮得像是猫的眼睛。
“……仓库那里的弟子还不是很好对付,杀他们也费了点劲。”
有人从他们旁边经过,一股血腥味传来。
“毕竟是翠微山嘛。”
“也是。不过也就是一个吃饱了闲得慌的皇族,还是个瞎子,找了一堆孩子在这里,美其名曰开门立派,居然妄想跟万魔窟对峙,真是笑话。”
“毕竟又没有继承皇位的指望嘛,那可不就想找点别的过过瘾。说不定人家不过是借着收徒的名头,正大光明地搞那些王公贵族娈.童的把戏呢……这些所谓正道道貌岸然的样子我是看吐了,还是我们万魔窟里好,反正没什么可丢脸的,大家至少不像那些人一样虚伪。”
黑暗中有幽暗的荧荧绿光亮起,在空气中缓缓旋转出一个布满藤蔓一般繁复咒文的法阵。
郁燃忽然发现不对劲——那个法阵,似乎把他们两个的位置也包了进去。
舟向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面色骤变,刚要把郁燃推出去,就感觉身边猛然翻卷起寒冷至极的狂风。
舟向月反应极快,一把将郁燃死死抱在怀里:“抱紧我!”
郁燃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心脏狂跳,下意识地照做。
他比舟向月小两岁多,但已经差不多和他一样高。两人紧紧抓住对方,仿佛暴风雨中彼此唯一的依靠。
天旋地转,仿佛被一股狂风裹挟着瞬间穿越了风暴眼,眨眼间就被冰冷至极的雨水浇了个透。
等他们再睁眼时,周围已经不再是翠微山的树林,而是一片人声混乱的闹市,哭声震天。
是断生魔手下的人正在街上抓人,抓漂亮的年轻孩子。
不想放手的父母跪在街上哀求哭嚎,孩子撕心裂肺地大哭着,却还是被那些面目狰狞的人抓走。
有父母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要反抗,直接被生满了漆黑鳞甲的利爪当胸捅入,鲜血四溅,一片惊叫。
郁燃虽然从小见惯各种大场面,但都是井然有序丶能讲道理的场面,从没见过这样野蛮残忍丶血肉狼藉的景象,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抱着他的人似乎感觉到了,把他抱得更紧,还安慰一样轻拍他的背,一把将他的头按到肩膀上:“别擡头!你这么好看,他们肯定想抓你。”
郁燃:“?”
等一下,他觉得舟向月更可能被抓走……
两人双双乌鸦嘴,一起被抓住了。
一群哭哭啼啼的孩子被关到笼子里,拖着车进了万魔窟。
都到笼子里了,舟向月还在唉声叹气地贫嘴:“耳朵你看,今天你生这一场气,造成了多大的后果啊。所以说,人真的不能生气,生气会有很可怕的后果……答应我,你不能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郁燃:“……”
他真的搞不明白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明明都被抓进万魔窟危在旦夕了,他居然还有心情说这个?
车停下来,笼子里的孩子们被粗暴地驱赶出来,像牲畜一样用鞭子赶进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牢。
驱赶他们的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看脸年纪并不大,但身材吓人,光着膀子虬结的肌肉上覆盖着野猪一样浓密的鬃毛,鬃毛间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看着十分瘆人。
他似乎没什么耐心,这些半大孩子但凡有一点慢了掉了队的,就被他狠狠一鞭子打过去,挨打的孩子便是一声凄厉惨叫。
舟向月和郁燃都跟得很紧,但那鞭子很长,鞭风袭来难免有鞭尾扫到他们。
第一下扫到舟向月的时候,郁燃下意识把他推到一边,鞭尾就抽在了他背上。
似乎抽破了衣服,有一道火辣辣的痛。
舟向月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郁燃没说话,心说你不是特别怕痛么。
舟向月抓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在这里耍这种小花招,只会被打得更厉害。”
果然,那个长着野猪鬃毛的壮汉二话不说,又一鞭子抽过来,正正地抽在了他们背上。
两人都咬牙忍了,郁燃只听见舟向月低低的吸气声。
这一下比刚才那下厉害多了,一鞭下来整个背上都是火辣辣的灼烧剧痛,郁燃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背了。
好在他们再往前几步,就跟着人群进了地牢里。虽然阴暗逼仄,但至少没有鞭子了。
一路上担惊受怕的孩子们刚才被勒令不准哭,但到了这里都忍不住一个个抹起眼泪来。
可惜还未等他们松一口气,又有人来了。
那是个高大的女人,长着一条长长的带花纹的蟒蛇尾,高高立在地牢门口点人:“你,你,你……还有你,出来。”
被点到的孩子一个个惊恐万分,像是一团乱糟糟的小鸡崽一样挤在一起,不敢出去,但也不敢不出去。
哪怕是年龄小一些的孩子也都本能地知道,这些面容可怕的人把他们抓到这里来必然没有好事,此时深夜将他们叫出去,恐怕更是凶多吉少。
郁燃也被点到了。
他心中一沉,正要往外走,却突然被舟向月推了一把,直接给推到里面了。
舟向月一转身,自己往外挤。
郁燃慌忙去抓他的肩膀:“你做什么?!”
舟向月顺势拥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低声说:“放心,我不会有事的。等我回来。”
他们身边充斥着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哭声,空气中满是刺鼻的血腥味丶潮湿的霉味和汗味。
一片混乱丶恐惧与绝望。
但舟向月这句话却不知为何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笃定,就好像他早已胸有成竹,确信自己一定会平安回来。
郁归尘一怔。
有一种隐约的疑惑从心头泛起,转瞬即逝。
趁他这一怔,舟向月用力把他推进了人群里,自己出去了。
长着蟒蛇尾的高大女人带走了六七个孩子,地牢里宽裕了一些。
他们离开后,直到深夜,再也没有人来这里。
没有饭,没有水,也没有被带走的孩子。
大部分孩子哭着哭着哭累了,慢慢地三三两两蜷缩在一起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郁燃独自坐在地牢边缘的栏杆边上,一直望着外面。
每次外面传来隐约的声响,他都忍不住提起心来,想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
但每一次都是失望。
夜深了,地牢里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偶尔有一两声低低的呓语和抽泣。
郁燃靠在栏杆边闭目养神,忽然在这种惯然的静谧中听到窸窸窣窣的轻响。
他一睁眼,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
它很谨慎地在黑暗中行走,只能勉强看出似乎是一只小狐狸。
小狐狸嘴里还叼着一袋什么东西,在地牢入口后面的阴影里东张西望。
郁燃心跳加快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栏杆里伸出手去,向那只小狐狸挥了两下,压低声音道:“是你吗?阿倾?”
小狐狸没听清他的话,也或许是听到了没反应过来,依然在疑惑地东张西望。
它离这一块地牢还有一段距离,而且外面有人,郁燃也不敢提高声音。
眼看小狐狸一副懵懂找不着北的样子,他又轻声唤道:“阿倾?”
“……舟向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