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骨血(1更)
那只小狐狸好像终于注意到郁燃这边的地牢,耳朵动一动,谨慎地四处张望几下,就贴着阴影的边缘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它走过交错阴影中稍微亮一点的地方,郁燃才发现自己认错了,这不是他的那只小狐狸。
比他那只胖一点,脑袋大一点,毛色没那么鲜艳,眼睛更圆,瞳色更深。
嗯,没有阿倾好看。
他隐约看见小狐狸在黑暗中停住了,然后松开嘴,嘴里那包东西就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包什么?像是药粉,还是什么……
还没等他看清楚,空气中传来一股隐约的异香。
郁燃闻着这股异香,紧绷了一夜的头脑开始变得昏昏欲睡。
他使劲眨了眨眼,看看周围,突然发现地牢里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孩子似乎都睡熟了——就连之前一直在低低抽泣的丶说梦话的,也安稳地进入了梦乡。
这不大对劲……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件事,就失去了意识。
“耳朵?耳朵醒醒!”
郁燃被舟向月叫醒时,已经不在地牢里了。
不远处传来猪哼哼的声音,一股恶臭充满了鼻腔,身下是刺刺的稻草堆。
他皱着眉醒来,看到舟向月正在捏他的脸:“耳朵醒……醒了?”
郁燃愣在那里,一时竟不知道是应该先对这过于恶劣的环境表示嫌恶,还是应该先对他捏自己的脸表示愤怒。
就这毫厘之差,舟向月松手了,话头也被他抢走:“你醒了就好办了!毕竟背着你逃跑太费劲了。好不容易带你从万魔窟里逃出来,剩下的路就好走了。”
他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幸好在里面你的身份没被人发现,不然就麻烦大了。”
郁燃下意识皱着眉先去看自己靠坐的地方,发现他坐在干燥的稻草堆上,背后是一堵矮墙,并没有他心里想的那么脏,那种难闻的恶臭是从不远处猪圈那边传来的。
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掸掸袖子沾着的几根稻草,但还是忍不住翻看衣服,总觉得身上可能沾了什么其他的污物,不太自在。
舟向月:“……小祖宗,干净是不是比命要紧啊?”
郁燃抿了抿唇,不去接他的话:“你怎么带我逃出来的?”
“哎那就说来话长了。这一片还是万魔窟的势力范围,不安全。等我们回了翠微山再说。”
郁燃又说:“其他人呢?”
舟向月纳闷,“什么其他人?”
郁燃:“其他跟我们一起被抓进去的孩子。”
舟向月一摊手:“那我哪儿顾得上啊。能把你救出来就不错了。”
看见郁燃紧绷起来的嘴角,他扶额道:“祖宗,我知道你好心,想救他们。问题是你总该知道我们根本救不了他们吧?不如直接去送菜好了。等你哪天比断生魔还厉害了,你就去他家门口一站,把他叫出来跟你决一死战,杀了他,就可以救所有人了。”
郁燃听出他话里的讽刺,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那毕竟是他曾经眼睁睁看到过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知道他们留在那个地方,而且有人逃走了,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还是觉得心里有些郁结。
不过,自己在地牢里怎么就睡着了呢?
他心想,晕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来着,他好像看到了一只小狐狸……
脑袋里好像飘着一团雾,晕过去之前的记忆只有破碎的片段,朦朦胧胧。
他想,现在旁边没有人,要不要问问舟向月呢?
……怎么问,问他是不是能变成狐狸?
他记得之前的一个下午,他正练字,忽然感觉如芒刺在背,仿佛有人热切的目光正盯着他看。
这种被盯着看的情况实在太寻常,若是平常,他心无旁骛,绝不会因为被人注视而影响手上的事。
但那一次,他不知为何回过头去——然后就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身影,心跳顿时加快了。
那是个漂亮的少年。
最重要的是,他脖子上挂着一只极为熟悉的虎头铃。
那一瞬间太快,郁燃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直到不久之后他被送上了翠微山,结果就看到了一张一样的脸。
然而当时那惊鸿一瞥实在太短暂,他其实并不能完全确定那就是舟向月。
更何况,如果真的问出口了,以舟向月一贯的脾性,就算他真的是,也一定是打死不认账的。
退一万步说,哪怕他承认了,那必然就有接下来的一连串问题——昆仑髓是他偷的吧,那是不是得要回来?
他不给的话,要回来是不是就撕破脸了?
他为什么能变成狐狸?
他当初为什么要偷昆仑髓?
他为什么要变成狐狸跑到他身边?
有太多的顾虑横亘在郁燃心头,制止他提起那件事。
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这么一长串疑问里,他潜意识里最害怕的似乎不是舟向月否认,甚至不是要不回昆仑髓。
……而是最后被告知,当年小狐狸陪伴他的那些日子,全然只是一个毫无温情的骗局。
一种莫名的直觉让郁燃问不出那句话,似乎隐隐感觉到如果问出口,他们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不仅做不成朋友,而且……可能会就此永远失去什么他不愿失去的东西。
“耳朵,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舟向月的脸突然放大凑到他面前,郁燃下意识往后一躲,后脑勺“咣”地撞上了低矮的围墙。
郁燃只是忍不住一皱眉,反倒是舟向月龇牙咧嘴地一把伸出手去:“你至于这么怕我嘛?又不是小姑娘……咣的一声好响啊!痛不痛?”
舟向月手伸到郁燃脑袋后头,给他揉脑袋:“给你揉一揉,没撞傻吧?那边的猪作证,是你自己撞的,傻了可不关我事啊。”
郁燃感觉到后脑上一只手轻柔地揉着,刚才嗡嗡的痛感很快就散去了。
他不知为何竟僵硬地动都不敢动,感觉血液不受遏制地涌上了耳朵尖。
他咽了口口水,低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舟向月哭笑不得地叹口气,“我说,之前我背着你走了好长一段路,累死了。公平起见,你也要背我一段路才行……不过算了算了,你这样子我哪儿敢啊……”
郁燃避开他的眼睛,低声道:“没事,我背你。”
“啊?”舟向月瞪大眼睛。居然答应了?
人家毕竟是金尊玉贵的小殿下,而且年纪还比他小。他那么说,也不过是发发牢骚过过嘴瘾罢了,从没想过真让郁燃背他。
郁燃一口答应,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算了算了,我还比你高呢,你背我万一被压得长不高了就麻烦了……”
郁燃却不接他的话,转过身背对着他:“上来。”
舟向月没见过这么较真的人,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那个……你撞了脑袋,我还怕你把我摔了呢。”
郁燃不看他,对着墙壁平静地开口:“今天你不让我背你,以后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舟向月:“……”
这什么祖宗啊,年纪不大,嘴比鸡儿硬。
算了,背就背,谁怕谁!
吃亏的又不是他不是。
舟向月趴到郁燃背上,伸手抱住他的脖子。
郁燃站起来,还真背着他走了两步——居然还挺稳的。
舟向月心里惊叹,郁燃明明还没他高,看着也没多壮,没想到力气不小。
“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嘛……这边这边。”
他指着路,郁燃就听话地往那边走,两人配合竟然还算默契。
天还未亮,黛青色的天幕下银月低垂,只能看见零星几颗闪烁的星子。
街上家家户户都还未亮灯,四下安静,只有偶尔鸟儿飞走扑棱翅膀的声音。
月华如水漫过地面,温柔地落在两个孩子的肩头。
舟向月被郁燃稳稳地背在背上,一点不颠,而是晃啊晃的,竟然有一点犯困。
他一低头,就能闻到郁燃身上隐约透出一股清冷的淡香。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香,但觉得很好闻,便忍不住埋头在他颈侧又闻了两下。
郁燃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你干什么。”
舟向月嘻嘻笑:“扮演登徒子,欺负漂亮小姑娘。”
郁燃:“……”
郁燃:“那你一个登徒子被小姑娘背着,算是没救了。”
舟向月大奇。
可以啊,耳朵居然也能这么伶牙俐齿了?
果然是兔子急了也能咬人么。
他往郁燃耳朵里吹了一口气:呼!
往狐狸耳朵里吹气,会把它们吓得跳起来。不知道郁燃会不会也跳起来——
郁燃倒是没跳起来,但是猛地一抖:“……你干什么?!”
舟向月差点摔下去,下意识抱紧了郁燃的脖子,理直气壮道:“……耳朵你耳朵这么红,我好心给你吹吹凉风,你还要摔我。”
郁燃:“…………”
他不说话了,闷声往前走。
舟向月就靠在他背后,眯起眼吹着黎明前细细的凉风。
远方的山峦上低低缀着洁白的月亮,小小的丶圆圆的,像一颗饱满的汤圆。
透明蜜糖似的流心从尖尖山顶戳破的小口子慢慢地淌下来,浅淡金色温柔地漫过地平线,天边一点点亮起来。
“舟倾,舟倾!”
朦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舟向月有些疑惑地顿了顿,这是在叫他……
“舟倾!”
他被拍醒了。
眼前是一张光滑得不像人脸的脸,从睡梦里醒来乍一看还挺吓人的,不过舟向月随即认出来这是钱多。
“钱多?”
他狐疑地看了看周围,发现这里不是他之前睡着时的那个房间,而是换了一个。
最明显的是明亮了许多,甚至有阳光直接从窗户照进来,将里面的泉池映得亮堂堂的,仿佛一面镜子。
此时,因为泡在水里的他动了,平静水面上漾起一层层波纹。
似乎是在他熟睡的时候,有人把他带到了地面以上,估计是在神木上。
钱多蹲在池边,忙着把他从水池里往上拉,压低的声音很是焦急:“还好你的骨茸还没有割……我是偷偷过来的,外面的门可以打开,出去就是神木上的城市,你快跑!”
舟向月问道:“外面的看守呢?”
钱多道:“我观察了一晚上,他们过十几分钟才会巡逻一次,现在正好是空档。”
舟向月被他拉上池边,坐在那里:“那我跑去哪里呢?”
钱多一愣:“……只要不在这里,不要被他们找到,在哪里都好吧……”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有些不确定的心虚。
舟向月看着他的眼睛:“钱多,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事?”
钱多迟疑了片刻,躲开他的目光:“……我是为你好。”
舟向月勉强从那个光滑得仿佛面具模子的脸上判断他的神情:“你不想告诉我,但又想让我相信你,从这里逃出去?”
钱多呼吸急促了起来:“……对不起,我……”
“钱多,”舟向月打断他的话,“虽然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我其实和你没什么仇怨。你想救我出去,或许也是好心,你也冒了很大风险,我承你的情。”
钱多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但这里是魇境,而且这里不只我们两个人。”
舟向月自顾自继续说,语气渐渐变得冷硬,“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有不少同学都被卷进这个魇境。我还可以告诉你,付一笑丶祝雪拥,很多老师,还有你们秦家的很多人,包括秦鹤眠,都在这个魇境里。”
钱多的眼睛蓦然睁大了。
“这里是魇境,我们就必须得破境出去。现在已经死了很多人,而且可能因为你的隐瞒,会死更多人。”
钱多嘴唇哆嗦:“我……我不是……”
“我给你开个头,”舟向月冷酷地打断他,“秦家养药骨,这件事估计是这个魇境的直接成因,对吧。而且你知情……不,不仅是知情,你还是受益者。”
钱多遽然一震,胸膛剧烈起伏。
舟向月盯着他:“你是不是吃过药骨?怎么吃的?喝骨茸酒?喝药骨的血?”
他语气里多了一丝嫌恶,“还是说,你直接吃人肉?”
钱多膝盖一软坐倒在了地上,声音发颤:“不是,他们说我是天生的病,必须吃药,给我吃那些药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就是冲剂和药丸……我真的不想吃,那些药里虽然放了很多别的草药,总能尝出很恶心的血腥味,但我不能不吃,不吃就会被强灌……”
舟向月问道:“你多久吃一次药?吃完后有什么感觉吗?”
钱多快要哭出来了:“每三个月都要吃一次……我不知道……真的没什么感觉……”
“我只是见到骨茸之后才认了出来,我确实吃过骨茸,是泡水喝……但别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舟倾,对不起,对不起……可我真的不知道……我我,我之前家里人给我带了一个草药包,让我带在身上……后来我去找你,结果突然就进魇境了,可我真的不知道……”
钱多眼看着就快要崩溃了,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舟向月冷冷地打量着他,忽然想起秦家那个“邪神诅咒”的传闻。
因为邪神的诅咒,所有的秦家家主在二十岁以前都容易夭折,所以往往假托各种名义不姓秦丶不算秦家人,希望他们平安长大。
他们在二十岁以前也大多资质平平,但到了二十岁时,就会正式继任家主之位,此后很快就会实力大增,迅速跻身玄学界大拿之流,秦家也是因为一代代出色的家主始终在玄学界屹立不倒。
钱多已经十九岁,明年二十岁时会继任秦家家主。
但他现在在秦家里却好像依然毫无权力,而且对秦家内部事务没有多少了解。
一道隐约微光掠过舟向月心头,他似乎感觉到许多魇境内外的线索指向一处,他距离那个真相只有一层纸的距离,还差一点点——
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
钱多猛地回过神来,抓住舟向月的肩膀,哀求道:“舟倾,求求你快走吧,我没法救那么多人,我只知道你最危险……秦家不会让你活着……”
舟向月道:“等这个魇境结束,秦家做的好事一定会败露,你们都会身败名裂。”
钱多浑身一震,眼泪从眼窝凹陷处诡异地流淌下来,“我知道……”
舟向月看了一眼外面:“你不赶紧走吗?看守马上要过来了,被抓住你就完了。”
钱多闭了闭眼,神色绝望,嘴唇哆嗦着:“舟倾,你……你是不是就是药骨……”
很明显,他说的不是魇境里的药骨。
是现实里,秦家的药骨。
舟向月耸耸肩:“其实我也不知道,没印象了。”
钱多哽咽着艰难道:“你走吧,我在这里假扮一下你,应该能拖延一点时间……我们想办法去破境,你先离开这里。我不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
舟向月看着他,忽然微笑了一下,平静道:“我走不了了。”
“……啊?为什么?”钱多挂着泪愣住了。
舟向月把垂在水池里的衣袍往边上一撩。
只见底下露出来的竟然不是双腿,而是修长莹白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