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彼此(2更)
漆黑松软的地毯底下,竟然隐藏着一个地牢。
舟向月在一边看着,郁归尘下去了。
地牢里面有凝固的血迹和朽烂的刑具,有几具干枯的尸骨,还有一个遍体鳞伤的瘦弱少女。
少女被救上来时,还念叨着让郁归尘把和她一起的姐妹也救上来。
郁归尘沉默了一下,“她们已经死了。”
有的已经死了很久,尸体已经干瘪;有的似乎死了才几天。
她们的尸体都没有了血。
少女一愣,眼泪从她茫然的大眼睛里流下来。
舟向月给了她一点吃的,她吃得很慢也很艰难,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常的食物了。
她一边吃,一边用小鹿似的惊恐的眼睛看向他们,许久之后才低声问道:“你们是谁?”
舟向月笑眯眯道:“你放心,我们是好人。毕竟都把你救上来了。”
虽然他不一定是,但和郁归尘在一起,四舍五入就算是好人了。
少女身上穿着单薄破旧的长袍,露出的脖颈和手腕上都有着或新或旧的伤疤,瘦得骨节突出,吃完饭坐在那里把下巴往膝盖上一搁,几乎让人觉得她尖尖的下巴会把膝盖硌痛。
舟向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愣,轻轻咬住嘴唇:“……我叫梅朵。”
梅朵和地牢里的另外几个尸体,都是曼陀宫主的奴隶。
她们出生在曼陀宫里,从来没有走出过山谷,一直在这里豢养着。
“曼陀宫主长什么样?”舟向月问道,“听说他青面獠牙的。”
梅朵一抖,抿唇道:“那倒没有,他……长得挺好看的。”
她怯怯地看向他们:“你们要去找血明王吗?”
舟向月反问她:“你知道怎么找到他吗?”
梅朵小声道:“他住在最顶层的真言殿。上去了,就能见到他。”
和之前侍者的说法一样,看来这大概是境中人的标准答案了。
梅朵又想了想,欲言又止。
舟向月:“怎么了?”
梅朵道:“……越往上走,就会见到越多的般若绘。一定要小心般若绘。”
舟向月一头雾水:“般若绘是什么?”
梅朵解释道:“曼陀宫里的画,基本都是般若绘,是修行至圆满的般若师画出来的有灵性的画。”
舟向月明白了:“那些壁画?”
那还真不少,底下两层没有,但这一层几乎每个房间里都有。
梅朵点点头:“不只是壁画,是所有的彩色的画。所有的般若绘都会描绘一个神灵或是一个故事,有的神灵是庇佑的寂静相,有的是降魔的忿怒相。如果遇到了忿怒相的神灵,一定要赶紧逃跑。”
舟向月笑起来:“不是降魔的吗?我们又不是魔,为什么要逃跑?”
梅朵咬着唇怯怯地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你们不是这里的人。”
还没等舟向月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又低低地补充道:“……不然你们不会救我。”
两人了然。
在曼陀宫里,人不一定是人,还可能是其他人的财産——梅朵就是曼陀宫主的财産。
他对自己的财産做任何事情都是天经地义的,如果是这里的人,会对此习以为常。
梅朵说:“这里的神灵众多,都是般若师请来守护曼陀宫的。虽然很多般若绘已经沉寂,但也有忿怒相的神灵会对有威胁的外来者显灵镇压。所以……你们要小心。”
舟向月点点头:“好,谢谢你提醒。不过你是不是说还有的般若绘是描绘一个故事?那种般若绘会怎么样?”
“有故事的般若绘……”梅朵好像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知道一些曼陀宫最深处的秘密。或许它们会告诉你这个秘密。”
舟向月又问了问诸如宫殿的构造丶侍卫的规模和分布等等问题,但梅朵所知道的基本都是听来的一些情况,自己也并未见过曼陀宫的全貌,很快就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郁归尘忽然问道:“血明王平时会离开真言殿吗?”
梅朵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应该……会吧,我也不知道。不过,听他们说有时候会见到宫主狩猎后留下的猎物,会有人收走去做加工,所以我想应该会的。哦,对,你们要是遇到宫主,也一定要避开……”
“那你在外面岂不是挺危险的?”舟向月问道,“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郁归尘微微皱了皱眉。
梅朵浅浅地笑了笑:“我有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去。曼陀宫里有一些密道,藏在挂毯或者悬挂的般若绘后面。我只要躲进去,就不会被发现了。”
原来之前他们在挂毯后面看到的那个洞是奴隶们的密道?
既然她自己这么说了,看来是不想和他们一起走的意思,舟向月便也没有强求。
他们一起走进了下一个房间,看到这个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神像般若绘,画布是毛毡的材质。
整幅画色泽明亮,神像背后挤满层层叠叠的祥云和花卉,是个姿态安详的寂静相。安全。
梅朵掀开这幅般若绘,只见后面也有一个不算宽阔的洞口。
她又向两人道了谢,瘦小的身躯钻进了那个洞口,刚刚好合适。
毛毡重新垂落在墙面上,将洞口遮盖得严严实实。
“般若绘听起来是个挺神圣的东西,估计平时也不会有人去动,”舟向月若有所思道,“在后面藏密道还挺聪明的,像老鼠挖洞一样。”
郁归尘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只是应了一声。
这个房间里空空荡荡,几乎什么都没有,也没有人。
这一层的人似乎比下一层要少许多。
他们走进了下一个房间,几乎是刚一进去就看到墙壁上是一幅巨大的忿怒相神明壁画,墨蓝的底色上是大片大片血色的火海,火海中三只眼睛的神明怒目圆睁,张开的嘴里露出獠牙,相貌凶恶。
舟向月正想探出头看清楚这是哪个神灵,就被郁归尘一下子挡在了前面,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只能踮起脚看。
……嗯,还是个不认识的神灵。
舟向月心想,曼陀宗供奉的神灵也太多了,不知道会不会遇见他自己。
要是真的碰见了忿怒相的自己,万一真的显灵了,不会发生什么露馅吧?
他胡思乱想着,片刻过去,这幅画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舟向月道:“梅朵不是说很多般若绘已经沉寂了吗,大概就是画里能够召唤神灵的力量已经耗尽了?这幅估计就是,没什么危险了。”
郁归尘点点头。
既然没什么危险,舟向月也就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
这幅般若绘是直接画在墙上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有些地方的颜料斑驳脱落,露出底下不同于旁边的颜色。
——咦?
舟向月忽然发现,脱落的地方露出来的颜色,似乎也并不是墙壁本身的白色。
是明亮的绿色,另外涂上去的。
就像是以前在墙上画了一幅壁画,然后又用另一幅把它遮住了一样。
舟向月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一抹鲜亮得与旁边格格不入的色彩。
谁知手指触碰到墙壁的瞬间好像触及了水面,他忽然间穿过一道无形的虚幻屏障,仿佛有朦胧的铃音响起,像梦一样覆盖了整片意识。
……
“醒醒,开始了。”
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人在推他的胳膊。
“……知道了。”
舟向月嘟哝了一声,睁开眼坐了起来。
今天是般若画院的第一堂课,虽然他对于能不能成为一名般若师没什么执念,但第一堂课就被抓到睡觉似乎不太好。
幸好他有一个上课认真听讲的同桌,可以及时叫他起床。
他坐在一个宽阔的大房间里,这里摆着一排排桌椅,桌椅前坐满了看起来大约不到十岁的孩子们,桌上堆着一摞摞绢布与纸,还有一大堆或粗或细的笔。
所有的孩子都穿着红色的交领长袍,领口与袖口都点缀着一圈绘有符文的黑色边缘,腰间也是同样绣着神秘符文的宽大黑色腰带,长袍从头包裹到脚,很是庄重。
舟向月偷眼看了看自己旁边的小男孩。
郁归尘端端正正地坐着,侧面能看到他饱满的额头丶立体的鼻梁和长而翘的睫毛,他的目光很认真地向前看,没有注意舟向月瞟向他的目光。
所有的孩子都穿着一样的长袍,他就穿得格外挺拔好看,还多了一分贵气。
来教他们的般若师走到所有人前面,开口道:“欢迎大家来到般若画院,踏上成为一名般若师的漫长修行之路。”
“大家年纪还小,可能不理解般若绘的深邃含义。不过,可以先告诉大家,真正的般若绘,是依靠心的眼睛而不是用肉.体的眼睛画出来的。”
“般若绘的学习将会是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这也是修行的过程。随着你的绘画技法不断纯熟,修行的境界不断深入,画出来的般若绘就会越来越美丽,最终臻于化境。”
“大家将会在九年后的十八岁时迎来大圆满礼。大圆满礼时,修行境界最高的的般若师将会获得绘制最为名贵的须弥绘的资格。”
“祝愿各位经过漫长的修行,达到圆满境界,画出极致美丽的般若绘。”
“今天是大家正式开始般若绘修行的第一天,需要一起祭祀敬神。今年新鲜的祭品已经送到,有灵玉丶灵盖与灵径。”
“现在,大家站起来,闭上眼睛。”
所有的孩子都站了起来,安安静静地站在各自的桌子后面。
舟向月悄悄地瞥了郁归尘一眼,发现他乖乖地闭上了眼,就偷偷伸出手去,迅速无声的把他的椅子往后拖了拖。
随即规规矩矩地站了回去,一副虔诚地站好闭眼的模样。
他听到了清脆的敲击声和仿佛生肉扔进火里的噗嗤轻响,隐约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心想老师这是在用祭品敬神。
别的孩子都静静地闭着眼站在原地,他则偷偷地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只见老师手中是一个银盆,银盆里有暗色的炭火。
他手上动作极快,随着银刃飞快的闪动,一截截祭品掉进了银盆里,是红色的。
每掉进去一截,就会再次发出那种湿润冰凉的东西与炭火接触的轻微噗嗤声。
一股又一股轻烟随之从银盆中冒出来,在空气中弥散开一种甜腻的香气。
另一个老师从旁边经过,舟向月立刻闭上了眼。
可能是因为孩子们还太小,老师迅速地独自完成了敬神祭祀,随后就让他们睁开眼丶坐下,直接开始上第一堂课。
郁归尘坐下之前,居然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到了被拉开一截的椅子。
他瞥了舟向月一眼,舟向月立刻挪开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郁归尘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把椅子拉回来坐下了。
“学习般若绘,首先要打好基本功。我们今天就从最基础的临摹神像度量经底稿开始,熟悉曼陀宗所有神灵的基础画法。”
老师开始给孩子们分发一沓沓的画稿,都是各个神像的标准画法。
舟向月颇有些新奇地看着那些画稿中一尊尊形态各异的神像。
有的丰腴,有的消瘦,有的姿态婀娜,有的肌肉虬健。
在那一大沓画稿之中,他忽然看见了一张神像。
是倚石侧坐的姿势,红色长袍自然垂落,一手指尖拈着一枚铜钱。
神像的脸是那么熟悉,就像是一面镜子,映出了另一个他自己……
舟向月猛然清醒过来。
他不是般若画院的新手般若师,他不是九岁的小孩。
他和郁归尘一起在曼陀宫的魇境里,刚才似乎碰到了一幅隐藏在外层壁画之下的般若绘。
然后就成了一个九岁的孩子,被套上全然不同的模糊记忆与身份,在这个梦境一样的地方,以为自己要学习般若绘。
这个魇境当真厉害,居然连他和郁归尘被吸进这个幻境时都失去了原本的记忆。
舟向月直到看到自己的神像,才回想起了真实的记忆。
周围的画面依然没有变,他旁边的郁归尘还是九岁的模样,乖乖地从那一大沓画稿里抽出一张,就准备开始临摹了。
……他还没醒。
舟向月忽然一把抽走了郁归尘拿出来的那张画。
“你……”郁归尘看向他,小小的眉毛微微皱起。
舟向月一下子绽放出笑容,把自己面前的画稿拿起来,放在郁归尘面前。
正是他自己的那张画像。
郁归尘疑惑地看着他的举动,又低头去看自己面前新换的这幅神像。
舟向月笑眯眯道:“这张好看,这张给你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