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彼此
舟向月觉得这个幻境真不错,因为九岁的郁归尘真的又乖又可爱。
他虽然不理解舟向月为什么要换掉他的画稿,但也没有与他争辩,就开始认认真真地画画。
郁归尘小朋友画画的时候,坐得很端正,目光专注地看着手下的画纸,浓密的眼睫垂下,随着他目光移动而微微抖动。
让舟向月不由地想起了自己在血生花魇境里作为药骨把郁归尘药晕过去的时候,曾经偷偷摸过他的睫毛。
感觉又细又软,手感很好。
唔,现在年幼版郁归尘的睫毛看起来更细更软,手感应该更好。
不过按照自己在这个幻境里的记忆,他们好像不太熟。
舟向月决定有礼貌一点。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用细白指尖敲了敲郁归尘拿着笔的左手手背。
郁归尘手一顿,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他。
那双成年后过于冷厉又被金色覆盖的眸子,现在黑是黑白是白,干净而清澈,还有一种孩童特有的圆润可爱。
下一刻,舟向月径直向他的眼睛伸出手去,郁归尘下意识闭上眼躲了一下。
眼睑感受到冰凉的手指压弯了睫毛,还蜻蜓点水一样碰到了薄薄的眼皮。
郁归尘皱着眉睁开眼时,看到旁边的漂亮少年笑得眼睛弯弯:“没事,就是想摸一下你的眼睫毛。”
“……”
郁归尘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颇有一种被冒犯的怒意。
他什么都没说,就是坐到了椅子的右边,坚决地与舟向月拉开了更大的距离。
然后不理他,径自埋头去画画了。
嗯,舟向月想,这个郁归尘小朋友似乎和他也不太熟,居然对他这么客气。
他们的情况应该都一样,并不是真的回到了自己九岁的童年,而是以现实中的状态“压缩”到了九岁,在这个幻境里有与之相符的记忆。
不过,郁归尘小朋友的眼睫毛确实软软茸茸的,摸得指尖痒痒的。
这个时候,其他孩子们也都拿到了画稿,纷纷开始画画。
临摹底稿需要用尺规精密地打线丶标记点位,然后勾画线条,力求精准不出错。
枯燥乏味,十分考验耐心。
舟向月最缺的就是耐心。
尤其是,他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真的是一个在画院求学的孩子,而只是在幻境之中,就更不耐烦画这种费眼睛费工夫的东西了。
沙沙,沙沙沙。
教室里一片安静,孩子们都在埋头画画。
舟向月装模作样地用尺规在纸上画了些点线,就开始偷偷地左顾右盼,观察周围其他画画的孩子们。
他想,这个幻境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的。
就像梅朵说的,有故事的般若绘知道一些曼陀宫最深处的秘密,或许会告诉他们这个秘密。
这个幻境大概就是那个“秘密”。
秘密可能是关于般若绘的,也有可能是关于里面的人的。
当然,也可能两者都有。
他注意到所有的桌子都是两人一张,每个人都有同桌。
除了郁归尘之外,其他所有的孩子都是陌生的面孔,所以大概不是境客,而是原本就在魇境中的人。
根据他被安上的那种小孩子的模糊记忆,这里的大部分孩子身份都是曼陀宫主的养子养女。
比如,在他们旁边的桌上坐着的两个小女孩。
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妹妹叫格桑,姐姐叫鈎吻。
虽然是双胞胎,但两人看起来并不像。
坐在左边的双胞胎妹妹格桑身上的衣服崭新得闪闪发亮,黑亮长发用彩色的丝带编成两根精致的麻花辫,小巧的耳垂上戴着红宝石耳坠,是一个十分甜美的小女孩。
不时有其他的小男孩偷偷地瞄她,而她有时察觉了这种试探的视线,嫣红的小小唇角会悄悄翘起。
坐在右边的姐姐鈎吻身上穿的衣服和妹妹的一样,但却有些脏,而且皱皱巴巴的。她头发干枯凌乱,松松垮垮地在背后扎成一个潦草的马尾辫,耳坠也只戴了一只,在旁边从头发丝精致到脚的妹妹面前,显得灰头土脸。
两人都低着头在画画。
舟向月看了看格桑的彩色小辫子,又回过头看了看郁归尘。
小少年的头发简单地挽起,没有一丝装饰。
他有点蠢蠢欲动,想给郁归尘扎个格桑那样有彩色丝带的小辫子。
眼看老师快走到这边了,他才赶紧低下头,像其他人一样画画。
只是画着得心不在焉,心思总是忍不住跳到怎么才能骗到郁归尘同意他给他编个小辫子。
可惜一直到这堂课下课,他也没想出来。
感觉郁归尘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虽然舟向月画得很没有诚意,但毕竟他现在已经是成年人的心智,随便画画也能在初学的作品里看起来过得去了。
快下课的时候,老师挑中了郁归尘和格桑的画作为范本,给所有孩子展示。
不得不说,他们画的确实最好,和其他孩子一比差异明显。
老师展示完之后,又走到鈎吻的桌前,把一张画往她脸上一扔,劈头盖脸道:“你这画的是什么东西?!”
鈎吻瑟缩了一下,那张画轻飘飘地从她的脸颊边划过,飘落到地上。
许多孩子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去看,看到那张画后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嫌弃的“咦”声。
舟向月看到那张画上画满了或疏或密的黑点点,就像是画了满纸的蚂蚁。
确实有点瘆人。
老师满脸嫌恶:“你和你妹妹一起学习般若绘,怎么就不能向你妹妹学学?她学得又快又好,你笨就不说了,怎么从来都不知道努力,总画些乱七八糟的恶心东西?”
“你阿嬷跟我们说过你是个特别讨人厌的小孩,要对你严加管教。像你这样的小孩,是会下地狱被拔舌头扔进油锅煮的!”
老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鈎吻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才下课。
一下课,舟向月刚往郁归尘身边靠了一点,却见他跟躲瘟疫似的一溜烟出去了。
舟向月哑然失笑。
他差点忘了,小时候的郁耳朵比较害羞,刚才怕是用尽了全部的礼貌才没有在课上就把他踹出去。
他正想去追,忽然看见旁边的小女孩鈎吻佝偻着肩膀,弯下腰刚想捡起那幅扔在地上的画。
手指差一点点就要碰到那幅画时,画突然被一个小男孩抢走了。
他高高扬起那幅画,就像扬起一面旗帜一样,一边做鬼脸一边夸张地大笑道:“鈎吻又在画脏东西了!”
鈎吻的肩膀在抖,她咬着牙道:“还给我!”
她伸出手想去抢,那个男孩子一下子跳过一把椅子,尖叫道:“别碰我!你这个邋遢的脏猪!”
许多孩子在旁边拍手大笑:“脏猪又被老师骂喽!”
“谁叫她又在画那些恶心的东西!”
“而且还不爱干净,身上总是有种臭臭的味道。”
“我上课看到她玩虫子了!”
“噫……!!好恶心!”
舟向月原本已经准备站起来,忽然注意到鈎吻的妹妹格桑紧抿着唇,径直转身出去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
这对姐妹感觉实在很奇怪,说不定和这幅般若绘的背景故事有关。
如果他干扰了,会改变原有的进展。
话说回来,既然人家妹妹都没说什么,他又能做什么呢。
毕竟他画得也很糟糕。
此时教室里十分热闹,孩子们大声嘲笑着鈎吻,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把她的画揉成了一团,像抛接球一样扔来扔去。
舟向月也没有闲着,干脆找后座的孩子问了问鈎吻的事情。
鈎吻和格桑是双胞胎姐妹,可格桑是受所有人欢迎的漂亮小姑娘,鈎吻却很惹人讨厌。
她整天脏兮兮的,身上有股臭味。
喜欢做一些很奇怪又很恶心的事情,比如很喜欢玩虫子,经常有人看见她拿着蜈蚣丶蝎子或是花花绿绿的毛毛虫玩。
据说,她还会偷偷去看那些流浪过来的异教徒用虫子的邪术,还很喜欢。
最重要的是,老师不喜欢她,她阿嬷也不喜欢她。
孩子们最会看大人的脸色,这么一个不被大人喜欢的小孩,他们自然也会旗帜鲜明地表现出自己的厌恶。
这时,一个叫多吉的小男孩趁鈎吻去追自己的画打开了她的小布包,尖叫一声:“她又养了毛毛虫!”
“啪”的一声,一只小瓦罐在地上摔碎了。
随着周围孩子们的尖叫声,一股恶臭在教室里弥漫开来。
舟向月看到碎成几片的瓦罐里露出一滩软烂的肉泥,缓缓渗开一片诡异的墨绿色液体。
鈎吻不再去追她的画了。
她走到自己被摔碎的瓦罐边。
她潦草束发的头绳不知何时跑掉或是被人揪掉了,枯草一样毛糙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下来。
她死死盯住那个刚刚摔碎了她的瓦罐的小男孩,目光阴毒无比:“你会付出代价的。”
多吉被她这样的目光盯着,一瞬间背上竟出了一层冷汗。
但他随即恶狠狠道:“你敢威胁我?我告诉老师!”
多吉把鈎吻的布包往窗外一扔,布包径直从空中坠落了下去。
般若画院在曼陀宫的山腰之上,要下去捡得爬半天山。
鈎吻看着她的包从窗外坠下,目光又看回多吉身上。
她就这么死死盯着他,一步步走了过去。
多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你想干什么?你……”
鈎吻忽然猛力一推,把他的桌子掀翻了。
桌上的几沓画稿和尺规丶笔散落了一地。
多吉暴跳如雷:“你个下地狱的脏猪!”
鈎吻却转头就跑出了教室,留下满教室一片混乱。
舟向月想了想,也追了出去。
外面是玻璃一样湛蓝澄澈的天空,山谷里响着呜呜的风声,谷底那根高耸的石柱上缠绕着彩色飘扬的丝带。
和现实中的曼陀宫一模一样,也像现实中的曼陀宫构造一样复杂。
舟向月也不知道鈎吻跑到哪里去了,他转了两圈,彻底迷失在迷宫一样的曼陀宫里。
最后,他不得不用上了占卜的手段,才在谷底那层房间的一个拐角处找到了鈎吻。
小姑娘侧挎着她沾了泥土脏兮兮的布包,蹲在隐蔽的墙角,低着头。
舟向月走过去,“鈎吻,你……”
鈎吻猛然回过头,满脸戒备。
舟向月本来是想安慰几句的,结果忽然看到她面前那片密密麻麻的黑点点,脱口而出:“你也喜欢玩蚂蚁啊?”
鈎吻一愣,脸上戒备的神情凝固成了一片茫然。
舟向月觑着她的脸色,走过去和她一起蹲下来:“我也喜欢玩蚂蚁。哇,你这里蚂蚁好多啊……咦,它们在干什么?”
凑近了之后可以看清,地上洒了一滩蜜糖,周围围着密密麻麻的蚂蚁。
而在旁边干净白漆覆盖的一小片地面上,几只蚂蚁徒劳地在原地挣扎,也有许多蚂蚁围在它们身边。
鈎吻警惕地看了他片刻,冷冷开口:“我发现如果蚂蚁断了脚,别的蚂蚁会把它们救走,就像知道它们是同伴一样。”
“所以我拔掉了这几只蚂蚁的脚,想看看在什么情况下,别的蚂蚁才会认不出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