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因果(3合1)
阿难一听到那幽幽的笑声,就忍不住往阿丑身边凑了凑。
夜半三更,荒山野岭的山洞里,听到这种笑声很难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少年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传来笑声的洞口。
山洞里一片漆黑,洞口隐约透进来一点夜空暗淡的光。
随后,他看见了一个黑影的轮廓。
细瘦的女人的身影,过腰的长发披散下来,在洞口一晃而过。
“咯咯咯……”
笑声出现了空洞的回音,在山洞里盘旋。
……她进来了。
洞里一片昏暗,看不清是不是有东西正在靠近。
阿难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结果手上摸到了一个东西。
好像是圆的,长了毛,有点扎手。另一边还有凹陷的眼眶和凸起的鼻子……
……这是一个人头。
幽幽的声音从她手下传来:“你……摸……什……么……”
同一时间,阿丑感觉到一股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长发从他眼前垂下,仿佛有人倒吊在洞顶看他:“咯咯咯……”
阿难一哆嗦把那人头扔了出去,差点尖叫出声。
砰砰砰!
人头在洞里弹来弹去,弄得声音也变了调:“摸……什……么……砰!什……么……”
而阿丑也猛然挥刀向上刺去,“噗嗤”一声好像扎进了一团腐烂的肉里。
“啊啊啊啊啊!”洞顶的女子尖叫起来,阿丑看到垂落的长发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大张的嘴裂开到了耳根:“我的脖子我的脖子!”
滴答滴答。
一连串黏腻的液体沿着刀柄滚落。
他眉眼嫌恶地皱起来,刚要下意识地松手,那女子的尖叫戛然而止。
她裂开到耳根的嘴无缝切换到笑容:“我的脖子本来就烂了。哈哈哈想不到吧?”
阿丑:“……”
年轻女子笑着笑着,忽然瞪大眼睛:“哎!长了!长了长了长了!”
她惊喜地叫起来,“我的香火长了!头叔,他们还真是活人啊?”
还在地上缓缓打转的人头道:“我……就……说……是……吧……”
“哎呦!”
倒吊的女人身影一动,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脖子“咔嚓”一声好像扭断了。
“哎呦哎呦哎呦好痛……”
她还在哎呦的时候,阿丑抱起阿难就往外跑。
嗖的一声,女人原地消失。
随后立刻从洞口倒吊下来,猛然拦在两人面前:“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她脖子上还插着阿丑的那把匕首。
“哎呦!”
她身影一动,又是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脖子又“咔嚓”一声。
女鬼:“哎呦哎呦好痛……原来我死了不痛啊那没事了,哈哈哈!”
阿丑和阿难:“……”
后面那个人头慢吞吞地滚过来:“只……是……想……吓……”
年轻女鬼飞速接嘴:“只是想吓吓你们而已啦!别怕别怕!毕竟吓活人赚香火呢!”
人头:“……吓……你……们……”
女鬼扶额:“好了头叔,你歇歇吧,我来讲!”
人头:“好……”
女鬼:“欢迎来到鬼面陇!我是若烟!这位是头叔!”
人头:“……的……”
人头:“你……”
女鬼若烟看向阿难:“小朋友你记得我吗?我之前去吓过你的!”
人头:“……好……”
阿难:“……记得。”
其实她一开始就认出这个女鬼的声音了,就是那个前几天经常半夜在她背后问“我好看吗我好看吗”的声音。
若烟潇洒地一撩头发:“得罪得罪!其实是这样的,我也不是故意要吓你,主要是吓你比较方便……”
阿难:“……”
若烟:“……而且吓人会赚香火!”
若烟噼里啪啦一通解释,阿丑和阿难总算是明白了。
原来,鬼面陇和梅面陇互为阴阳两面,鬼面陇是阴面,梅面陇是阳面。
鬼面陇里生活的都是鬼。
这些鬼和正常的鬼不同,他们因为自己的执念困在了世间,无法往生。
但他们又并非厉鬼,没有真的害过人,所以那些驱邪捉鬼的玄门中人也未曾处理过他们。
他们之所以会生活在鬼面陇,是因为鬼面陇与梅面陇的人间相通。
在这里,只要他们通过纸钱梅花制造的短暂重叠接触梅面陇的人间,并且成功吓到那里的活人,就能获得香火。吓得越厉害,得到的香火越多。
这些因执念而迷失的鬼大多都没有人给他们烧来香火,如果吓人就能赚香火,他们就不必发愁了。
“当然,你们是活人,也不吃香火对吧,”若烟羡慕地叹气,“真好啊!你们还是要回人间去的。”
阿丑忽然开口:“既然吓活人能赚香火,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若烟愣住:“啊?”
阿丑:“你告诉我们了,不就没法再吓到我们赚香火了么。”
若烟翻白眼:“你以为你一个人能贡献多少香火啊?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而且你们离开鬼面陇,就会忘记在这里的事。再说了……”
“啊!”她猛然凑到阿丑面前,血红眼白部分对着他,眼角涌出血泪。
阿丑下意识往后一仰。
若烟一撩头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你不还是被吓到了?”
阿丑:“……”
人头在旁边看不过去了:“来……者……”
若烟:“就是啊。看你年纪不大,还带着这么个小妹妹,多不容易。”
人头:“……是……客……”
若烟:“别看我们长得恐怖,我们可是你很难见到的好鬼!之前偶尔也有迷路的人误入鬼面陇的,我们吓吓他们就把他们送回去了。走吧?”
阿丑:“去哪里?”
若烟:“教你们怎么回去啊!你们是活人,总不会真想跟我们这些死人待在这里吧。”
舟向月心想,同样是发现来的人是活人,这位若烟姑娘之前对待阿丑和阿难的态度,跟之后对待他和洛平安的态度比起来可真是天壤之别……而鬼面陇其他鬼听说“阿丑”回来了之后,也是群情激愤地赶过去,像是要杀他泄愤。
可见阿丑大概是在这里做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听他们说话的阿难忽然说:“我不想回去。”
若烟“啧”了一声:“以前咱也遇到过不想回去的,但最后都还是回去了。别的不说,你们在这里吃什么喝什么?而且这里阴气太重,活人待久了不好。”
阿难执拗道:“我带了吃的。”
若烟摆摆手:“好了好了随便你,反正也要等到鬼面陇下雪才能回去,现在你想回去还回不去呢。小孩子嘛,说不定过两天就改变主意了。”
她又看向阿丑:“你妹妹不想回去,你总得劝劝她吧?”
阿丑欲言又止,或许是想说她不是他妹妹,但最后还是没说。
不过舟向月想,至少现在他肯定也不想回去。
人间还有人在追杀他,在鬼面陇躲一段时间应该正中他下怀。
若烟以为他是默许了,满意地拍拍手:“好了,来都来了,反正你们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总得先在寨子里找个歇脚的地方。”
阿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舟向月心想他还挺谨慎的。
鬼在有阳气的活人面前总要让三分,若要害人,大多都要活人答应他们什么。
虽然这两个鬼身上确实没感觉到恶意,而且这里并非阳间,阳间的规则未必还管用,但他依然没有轻易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若烟抱着那颗头,带着他们走下山进了寨子里。
这一次,舟向月注意到若烟手腕上套着一只雕花的银手镯,和在时间循环幻境里没人选的那件拦门礼一模一样——
所以说,他们在幻境里所代表的那个身份,或许都是真实存在的?
此时的鬼面陇依旧是夜晚,但浓雾散去了一些。
更重要的是,雾气中隐约传来了热热闹闹的人声。
鬼面陇的吊脚楼下摆了好些摊子,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
“陈年老酒!价不高!”
“看看俺家的纸房子呀,睡觉钻进去,金碧辉煌的!”
“新衣服新衣服!今年新流行的样式!刚烧来的!”
阿丑远远地看去,发现摆摊的人有一些也和若烟一样身上带着伤痕和血迹,一看就是横死的鬼。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们,东西也不卖了,惊喜地凑过来:“哎呀,新来的?”
“好漂亮的孩子!”
若烟身处众人焦点,很是神气地指给他们看:“你们看,他们有影子!是活人呢!”
“哇!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呼啦啦一群鬼都涌了过来,新奇地打量他们。
“真是活人!我都没见过活人来呢。”
“那是你来太晚啦!我记得很早以前有活人来过,不过被吓得屁滚尿流一下就逃回去了,哪有这俩孩子好,又乖又漂亮。”
若烟又说:“还有,这小姑娘会做纸扎!说不定咱们有人收到的那些漂亮房子啊小狗啊元宝啊,都是她做的!”
“哇!这么厉害!!”
阿难紧紧攥着阿丑的手,虽然一言不发,但小小的手心里汗涔涔的的,很紧张。
她在人间从来都是被人嫌弃忽视,还是第一次在人群中这么受欢迎。
阿丑牵着她,自己也走得有点别扭,总感觉这好像杂耍艺人带着猴儿游街。
好不容易从叽叽喳喳的好奇的鬼中间穿过,若烟问他们:“你们是想继续住在原来的房子里,还是另外挑一间?这里的房子都和梅面陇的一样,只要还没鬼住,你们都可以随便住!”
阿丑问阿难:“你觉得呢?”
阿难小声道:“……还是原来的吧。”
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鬼面陇住下了,还是住在阿难原来的房子里。
鬼面陇里没有活人能吃的东西,阿难带的吃的也不多。
不过问题不大,鬼面陇第一次下雪的时候,阿丑就悄悄潜回了梅面陇,然后偷了点吃的带回来。
现在正是冬天,这里又是个雪窝子,鬼面陇和梅面陇都经常下雪。
这附近的几幢房子都不是吊脚楼,相比起那些精致高大的竹楼来说颇为寒酸,所以也冷冷清清,没什么鬼住。
不过旁边的房子里居然是有邻居的,别人称呼她周嫂。
周嫂是个大约五十多岁的女人,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就算是换了干净的衣服也很快就被血染红,脸上也是一大片血肉模糊的伤口。
哪怕是在全是死人的鬼面陇里,她的样子都显得有些可怕。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独自住在那间房子里,也很少去找别人凑热闹。
但在发现阿丑和阿难似乎都并不害怕她之后,她就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热情。
一开始是来问他们要不要香火,得知他们都是活人不吃香火之后,又很是热心地给他们拿来了许多被褥床单,说鬼面陇阴冷,两个孩子可不能冻坏了。
阿丑本来还很谨慎地不想用她拿来的被子,但在第一晚被冻醒之后实在忍不住用了,慢慢的也就接受了。
周嫂唯一的问题是有点唠叨,时不时念叨他们穿得太少了得加衣服,念叨得俩人耳朵起茧子。
“哎,我也有一儿一女呢,”周嫂说,“和你们一样漂亮。”
“我那时候得出去做工养活他们,又没法带上他们。每次我出门的时候,就给他们讲故事说,你们看,现在梅花还没有开,等梅花开遍,纷纷落下的时候,娘就回家了。”
“我回去的那天好冷啊……下了雪。可我舍不得买头牛,就自己一个人翻山。”
“可是,我在途中遇到了老虎……被老虎咬死啦。”
“我那时候真害怕啊,我看那只老虎应该也是做娘的,肚子上坠着奶.头,有两只小老虎跟着它。我就跟它哭,说我也有两个孩子啊,你能不能放过我?”
“可它还是没放过我。我记得它好瘦啊,身上都能看见突出的排骨。它咬死了我,大概都给小老虎吃了吧。它怎么就不想想我也是个娘,我也有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啊……我多么想等梅花都落下的时候,自己就回到家了啊……”
周嫂说着说着,会抹一把眼睛。
可是没有眼泪,只有血。
她一个人住在鬼面陇,见不到自己的孩子们,似乎把阿丑和阿难当成了她的孩子来照顾。
她知道两人还得吃人间的食物,而阿丑要偷溜回梅面陇去取食物都得等鬼面陇下雪的时候,于是天天帮他们看着天气,每次一有要下雪的征兆,就赶紧跑来告诉他们。
后来她又知道了阿丑回梅面陇其实也是偷人家的吃的,又开始十分自责地絮絮叨叨:“哎呀哎呀,要是我也能从梅面陇把东西拿过来就好了。造孽啊!”
可她的确没法仅仅通过纸钱梅花飘落所制造出来的重叠空间里从梅面陇拿东西到鬼面陇,于是只好在每次阿丑离开时担惊受怕,怕他被人家抓住打一顿。
其实每次阿难也捏了把汗,毕竟她还记得追杀阿丑的那两个人很是可怕,生怕他们又回到梅面陇,抓到阿丑。
“……哥哥,要不我们回去吧?”她捧着阿丑偷回来的腌肉和南瓜,一边吃一边说,“不回梅面陇,那里太危险了。我们到别处去。”
阿丑嗤笑一声:“我要是回去,干嘛要带着你一个拖油瓶?再说了,出去住哪儿?”
阿难眨眨眼,“我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力很好的!我可以跟你一起偷东西!我装可怜也很在行的,我去要饭,别人肯定会给我钱。”
阿丑脸色骤然一冷:“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什么偷东西要饭?别跟我一样!你怎么不向你哥学学。”
他说完立刻觉得不对,赶紧改口,“你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你不是会做纸扎吗?那也挺好。总得有自己的看家本事才行。”
“靠自己偷东西也是看家本事呀!”阿难说。
阿丑气冲冲地敲她的脑袋:“不许学!……你怎么把肉都挑出来了?”
阿难撇嘴:“我不喜欢吃。哥你吃。”
她想把剩下的肉扔到阿丑碗里。
“不许挑食!”阿丑训斥道,“菜可以少吃点,肉一定要多吃!你是女孩子,女孩子一定要多吃肉,多锻炼,才能长高丶长得结实强壮,不被别人欺负。上次那个喝醉酒的胖子进了你家里,要是我不在,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阿难仰起头笑眯眯道:“可是哥哥你不是在嘛!你会保护我的,我才不怕。”
阿丑一筷子把她偷偷挑出来的肉又扔回去:“万一哪一天我不在了呢?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被人杀了。”
“才不会!”
“怎么不会?只要在人间,他们就可能会找到我。我的仇家可多了,各个都想我死。”
“……那我们不要回去了,就在这里住着也挺好的。”
阿难闷闷道,“唉,就是这里的梅花都是纸做的,我好久没有闻到真的梅花的香气了……哥哥,之前是不是你在我的窗子底下种了一棵梅花树呀?”
阿丑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只是插了一根破树枝而已。和树还隔着十万八千里。”
阿难憧憬道:“但是如果能活的话,就能长成树了呀。也不知道活了没有……唉,不知道鬼面陇能不能种树呢。小时候娘给我讲故事,说有个古代的闺阁小姐,窗前有棵开花的树,到了夏天开了满树的花,一开窗就满面花香。小姐坐在窗前看满树的花,树上的妖精看到她了,就喜欢上了她……”
阿丑嗤之以鼻:“还古代闺阁小姐呢,又是那种俗套的爱情故事。你才几岁的小不点,就琢磨这些?”
阿难气愤道:“我十二岁了!不小了!”
“是是是,小丫头片子,就是因为你不吃肉,所以长这么矮,看起来连十岁都没有。”
“你真讨厌!”
阿难气得推了阿丑一下,蹬蹬蹬跑了。
阿丑看着她气跑的身影发笑,但三两下扒拉完饭之后,还真去窗前看了看底下的土,还找周嫂拿了把铲子把土挖松,看起来好像真准备试试种一棵花树。
舟向月觉得,这两人现在相处得越来越像相依为命的兄妹了。
过了一会儿,阿难从窗户探出头来:“哥哥,能种树吗?”
阿丑毫不犹豫:“不能。”
阿难:“那你为什么要松土?”
阿丑:“我无聊松着玩不行?”
阿难:“你才不会这么无聊。”
阿丑冷哼一声,继续松土。
阿难趴在窗户上,听着他一铲一铲挖起土来的声音,忽然笑起来:“哥哥,你知道翠微山,肯定会他们那些法术的吧?听说人家都能飞上房顶呢!你能不能带我飞上房顶看星星呀?”
舟向月一听就觉得要坏事。
小姑娘不懂事,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果他是阿丑,这是最难堪的伤疤被人揭开了。
果然,阿丑的脸色猛地阴沉下来。
他一言不发地把铲子一扔,“咣”一声砸门而去,把阿难吓了一跳:“哥哥!”
阿丑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后黑着脸搬来一架竹梯子,叮叮咣咣地钉牢在墙上,背着阿难爬上了屋顶。
阿丑不解释,阿难也不明白自己刚才到底是哪里惹到了他,但她隐约感觉到那整个话题最好都不要碰。
阿难犹豫片刻,问道:“哥哥,天上有星星吗?”
阿丑:“……有。”
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弥漫的浓雾。
鬼面陇只有黑夜没有白天,黑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阿难道:“有几颗星星呀?”
阿丑:“我哪里能数得清。”
阿难:“原来这里也有好多好多星星啊,真好。”
阿丑沉默良久:“嗯,有星星,还有流星。流星,就是长着长长的尾巴划过夜空的星星,很漂亮。”
阿难感叹道:“好漂亮。其实我小时候也看见过流星的,只是太久太久没见过,快忘记了。”
阿丑转过头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被房顶的风吹乱的额发。
……
在鬼面陇的这段日子,舟向月除了在若烟手腕上看到那只雕花银手镯之外,还看到了幻境里任不悔选的那个拨浪鼓。
拨浪鼓属于阿丑和阿难的另一个邻居,张伯。
也是之前舟向月和洛平安进鬼面陇时,帮忙把洛平安从流沙里拽出来的无头男人。
在阿丑的记忆里,他已经是没头的状态了。
因为没有头,所以沉默寡言……不,是一言不发。
不过,他虽然不说话,但能听别人说话,也很愿意帮别人做些搬桌子等等的体力活。
阿丑又一次从梅面陇返回鬼面陇的时候,从那里带来了几枝梅花,就是张伯帮他一起种在阿难窗前的。
若烟似乎对鬼面陇里的每一个居民了如指掌,她说张伯生前是个镖师,身手体力相当厉害,也做过不少大单子。
但他的执念是,他的孩子被拐子带走了。
那个拨浪鼓,就是他孩子被拐走时丢在原地的玩具。
张伯的妻子早亡,他自己耗费了半生力气去寻找孩子,可到头发花白也没能找到孩子,却遇到歹徒,被一刀割了头。
“其实,你们刚来的时候看到的头叔应该就是张伯的头……”若烟吞吞吐吐道,“我仔细看过,伤口是对得上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头一直不想回到身上,我问他他也不告诉我。”
若烟叹口气:“我猜,是不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的头找到身体之后,就会放弃找回孩子的执念去往生。”
生活在鬼面陇的鬼,都是被执念困在阴阳两界之间的人。
舟向月发现,任不悔在幻境里的身份,好像和张伯的实际身份是吻合的。
幻境里的一切,并不仅仅是为了困住他们而凭空捏造的。
……所以,他当时的那个连环杀手身份,应该也对应这个被人追杀的阿丑了?
几天后,阿丑种下的梅花枝大部分都枯死了,只有一枝歪歪扭扭的似乎顽强地活了下来。
阿难每天都忍不住去看看摸摸,等到只剩下最后一枝的时候,却不敢再去摸了。
“是不是我摸太多次,把它们都摸死了?”她惴惴不安地问阿丑。
阿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里鬼气森森的,又没有阳光,又是冬天冷得要命,能养活才是有鬼。”
阿难扁扁嘴,看起来有点想哭。
阿丑:“……没事,大不了都养死了我再给你种。”
这回阿难真要哭了。
没想到又过了几天,那枝歪歪扭扭的独苗苗居然还活着。
又过了几天,依然活着。还长高了。
在阿丑带着阿难小心翼翼地翻了一次土,确认这枝梅花底下居然真的生了根之后,阿难开始欢呼雀跃地跟它比身高。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舟向月就看到了第三个在幻境中出现过的东西——蛊师莫黛的犀角梳,当时李婳声选择的拦门礼。
起因是阿难跑来跟阿丑说,她见到了她的师父,但她师父好像不认识她了。
阿难的师父是梅面陇的最后一位蛊师,也被别人叫做“草鬼婆”。
舟向月对这位蛊师莫黛还挺感兴趣的,毕竟幻境里她的身份线上还出现了小女孩时期的血明王鈎吻。
可惜阿丑并不知道这件事,对莫黛本人也并没有多大兴趣。
他只是找若烟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这些鬼其实大都已经忘记了生前的事——除了困住自己的那个执念,其他的所有记忆都会随着他们在人间滞留而慢慢消散。
而且,最好不要跟他们提起生前的事。
这是每一个死者在往生前都会经历的事,只是因为他们流连于世间不愿离去,这个过程被拉得无限长。
就像是一场注定到来的死亡变成了永无尽头的凌迟。
阿丑问若烟:“所以,莫黛的执念是什么?”
若烟说:“好像是曾经有一个她视若己出的徒弟,是从一个很厉害的什么势力逃出来的,结果又被抓回去了。她之后独自去找过那个孩子,但却没有把她带回来,还瘸了一条腿。”
鉴于莫黛生前曾经是阿难的师父,阿丑还是决定带着阿难登门拜访一下。
就算她不记得自己的最后一个小徒弟了,也还是可以当鬼面陇的邻居混个脸熟。
莫黛也住在自己在阳间的那幢房子里,夹在两栋吊脚楼中间狭窄的夹道里。
门边的窗户前有一棵歪脖子的梅花树,窗户上挂着一张破破烂烂的画,画的是一半花一半蝴蝶的黑白曼陀罗纹。
阿丑看到那张画的时候,脚步忽然停下了。
阿难拉着他的手被绊了一下,回过头:“怎么了,哥哥?”
阿丑沉默片刻:“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
阿难:“啊……好。”
可是阿丑把阿难送回家之后,又独自折返回来,敲响了莫黛的门。
“请进。”
里面传来女子平静的声音。
阿丑走进门的时候,莫黛穿着一身蝴蝶银饰的黑衣背对他坐在窗边,正在用犀角梳慢慢地梳发。
长长的青丝垂落下来,一直垂到地面。
在她面前的梳妆台上,舟向月惊讶地看到了幻境里灵巫大人的那顶帽子。
由许多竹片与羽毛相连而成,每片竹片上都画着一个不同的表情,有笑容丶有哭泣丶有怒容,一双双瞳仁幽幽地向他们看来。
因为实在是太有特点了,所以过目难忘,一眼就认出来。
——这说明什么?
莫黛就是那个灵巫大人?
阿丑一开口就问道:“您认识鈎吻吗?”
莫黛梳发的动作停住了。
她缓缓转过头来。
莫黛黑发披散在地,五官平淡素雅如一幅浅淡的水墨画,但漆黑的瞳仁却极大,几乎充满了那双细长的眼眶。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阿丑看了片刻,轻声道:“原来是你。”
阿丑看着她:“您见过我?”
莫黛道:“她跟我提起过你。很好认。”
阿丑沉默了。
他专程支开阿难,独自来找莫黛,可见了面却好像又没什么话可说。
反而是莫黛先开了口:“有很多事情,我是死去以后才明白的。比如说,命。”
她问阿丑:“你信鬼神吗?”
阿丑垂下眼,浓密睫毛遮掩住眼中掠过的轻蔑与冷漠,但语气如常:“不信。”
莫黛笑了笑:“我曾经也不信。”
她看向窗外,有些出神:“我很小的时候,听大人讲过一个故事,告诉我要信神灵,要相信因果报应。”
“他们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像是一颗流星,会划出一条长长的轨迹,直到最后熄灭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但当你走到生命尽头那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会发现神灵正在那里等你。”
“因为神灵从一开始,看到的就是你的完整轨迹。”
阿丑不置可否。
莫黛轻声道:“我想你可能已经发现了,鬼面陇这里并不是所有的死者都缺香火。他们中的很多人,其实有家人后代给他们烧纸。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阿丑冷淡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莫黛没有在意他的抵触,“我们留在这里,是因为在我们困于人间无法离去时,都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这里有一尊很灵的神像。”
“这尊神像已经死去很久了。但是,有一个不知从何时起就一直在流传的传说。”
“传说只要供奉给神的香火足够多,神终有一日会重新降临。”
“到那个时候,会有一个落花客带着能唤醒神的信物,来到这里。”
“而神苏醒的那一刻……他会实现信徒的愿望。”
“在这里供奉他的人,能够扭转自己的执念里那个最深的遗憾,重返人间。”
莫黛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我们供奉了很多很多的香火,可那个落花客始终没有来。我几乎要以为他不会来了……”
阿丑轻嗤一声:“这只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是啊,”莫黛微笑起来,“但他一定会来到这里。”
“因为神让他来到这里。”
……
从莫黛的家里离开后,阿丑独自来到了寨心。
他是刚刚听到莫黛的话才蓦然惊觉,自己来到鬼面陇之后从未留意过寨心的那尊神像。
原本按理说,梅面陇的寨心有一尊神像,那鬼面陇的寨心也会有一尊神像。
而且,从阿难的家到寨门最短的那条路上,就会经过寨心。
但他往返这条路多次,竟然每次都阴差阳错地错开了这个地方,也从未想过这件事。
就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巧合。
这一次,他终于站在寨心,看清了面前的这尊神像。
梅面陇的神像是枯木天然生成的,但就像鬼面陇的梅花都是纸钱一样,这一尊神像也是纸做的,制作工艺堪称巧夺天工。
散落的黑发之下是一袭猩红长袍,神像一手拿着一把卷起的骨简,另一只手则虚虚地握着一支笔。
墨绿如玉的修长笔杆捏在纤细苍白的指间,好像要书写什么东西。
莫黛告诉他,这是无邪君的“司命”法相。
阿丑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神像的脸,看到神像微笑着垂眼看他,弯弯眉眼中充满了温柔与怜悯,眼尾缀着一颗浅淡的泪。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到胸前最隐蔽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支细长的丶墨绿色的笔。
和神像手上所拿的笔一模一样。
舟向月看到这支笔时,终于确认了他此前心里隐隐的猜想。
这支笔就是他的灵犀法器问苍生。
——这个人身上带着问苍生,认识鈎吻,带着伤被人追杀,不敢轻易动用灵力,一用背上就生出蝶翼……
他就是不知愁。
一百多年前,不知愁中了沈妄生的惊梦引后,一夜间销声匿迹,但依然躲不过众多仇家的追杀。
对于体内有蝶生蛊的他来说,惊梦引是致命之毒。虽然沈妄生用血肉培育的惊梦引无法直接杀死他,但也足以让他成为一个废人。
所以,他中毒后应该是紧急封印了自己体内残存的灵力,然后在重重追杀下负伤逃亡,一路逃到了梅面陇。
在封印灵力的状态下,他一旦动用灵力,就会引发惊梦引在体内进一步蔓延。等到灵力濒临耗尽的时候,背上就会出现蝶翼。
舟向月想,这也意味着……此时,距离他生命的尽头,已经很近了。
在不知愁拿起问苍生的那一刻,他视野中忽然出现了无数条透明泛光的细细血线。
所有的血线都从面前这尊纸神像手中的笔尖蔓延开来,向无尽的远处延伸进不可见的虚空之中,像是细细密密的血管。
但也有一根并未伸向远方。
那根血线从笔尖延伸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柔软的弧度,就系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
不知愁从寨心返回家里的时候,莫名有些心神不定。
原本这一切应该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是住在鬼面陇的亡魂,也无意供奉无邪君,更没有什么想让他替自己实现的愿望。
但莫黛的那番话和在神像前拿起问苍生后看到的景象,总是萦绕在他心头,仿佛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心想,确实不应该一直在鬼面陇待着。
虽然这里没有人找得到他,适合他静养,但两个活人总不能一直生活在鬼住的地方。
他在外面耽搁了太久,回到家里的时候,阿难抱着周嫂给她缝的一只布娃娃安静地睡着了。地上乱糟糟地扔了一堆各种纸扎玩具,看来是鬼面陇里的那些小鬼们又来找阿难玩了。
小姑娘睡得很安详,嘴角微微勾起,好像做了什么好梦。
不知愁看到她安静的睡颜和满地的玩具,心头萦绕的不安忽然散成一片宁静,不自觉地微微笑了一下。
他耐着性子去捡扔了一地的玩具。
小孩贪玩,死了变成小鬼也贪玩。
别的小鬼还得等大人给他们烧来纸扎的玩具,但鬼面陇的小鬼们则享福了,想要什么直接找阿难做。
捡着捡着,他忽然发现阿难那只布娃娃的背上开了道口子,里面有银白色的金属光泽一闪。
他走过去,伸手往外一掏,掏出来一只银色镂空的长命锁。
长命锁上雕刻着福字和梅花,三只小铃铛里滚着红豆粒。
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
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动作——他伸手到腰间拔出了那把自从失去灵力后从不离身的匕首,刀尖对准了沉睡的阿难的咽喉。
可握刀的手随即开始颤抖。
颤抖从手一直延伸到全身,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和骤然剧烈起来的心跳。
就在这时,小姑娘长长的睫毛颤抖两下,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透亮而无神的眸子毫无焦距地望向空中,但她看不见就在她脖子上咫尺之处的锋利刀尖。
不知愁握刀的手悬在原处没有动。
只要阿难一起身,她的脖子就会被刀尖捅穿,鲜血喷涌。
小姑娘微微皱眉,有些迷茫地眨眨眼,随后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
“哥哥。”
“外面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