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爱恨(3合1)
在香室里的第一节课看起来还算正常,学的是打香篆,教他们的就是香室里那个转来转去的女人,人香都叫她于娘子。
所谓打香篆,就是点香的一种高雅玩法。
在精致的香炉里先铺好香灰,压平压实,再在上面放上图案精致的镂空模子,把香末填进模子的镂空纹路里压平,最后拿走模子,香灰上就有了一枚造型雅致的香,点起来便是袅袅青烟,颇有意趣。
操作不算复杂,就是太考验耐心,舟向月一看就头大。
眼看另外几人打出来的香篆都边缘平整丶精致美丽,而他的还是一脱模就碎,他着实有点坐不住了。
他没想在梦里学会一门用都用不上的高雅艺术啊!
……就是让他去给人跳个舞,也比这磨性子的玩意早死早解脱吧!
到了下课,于娘子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舟向月香炉里烂叽叽的粉末,“回去自己练!下次上课要是还是这副样子,我可要告诉周老板了。”
舟向月木然心想,那还是赶紧想办法逃跑吧。
旁边传来嘻嘻的低笑声:“我还以为新来的有多大本事呢,原来就只有一张脸啊……”
是个叫青豆的姑娘,看起来十五六岁。
舟向月对她的脸有点印象。
当年郁燃查封醉香楼时,就是这个姑娘被来到皇城寻亲的桃溪村家人认了出来,但她坚称自己是离家出走,并不是被别人拐跑的,也不愿意跟家人回家。
舟向月现在有那么一点理解了——
看看她圆润的脸蛋就知道,醉香楼里给人香的吃穿用度都极好,除了整天冷得要死之外,应该说比在桃溪村的生活还要舒心。
另一个姑娘初夏在旁边掩面低笑:“刚看到我也有点担心,这下不怕了。我家那位说过最喜欢我为他点香时优雅的样子,笨手笨脚的他肯定不喜欢……”
青豆小声嗤笑道:“他都年纪这么大了,才刚来,肯定没什么香气。没有香气,谁喜欢他?”
“那是。我身上的香气那么金贵,都是我家那位送金子一点一点养起来的,他才刚来,哪有人看得上他啊。没有人给他送礼物,当然香不起来了……”
舟向月心下琢磨,听这个意思,人香的香气是要养的,而且养的成本应该不低。
一个女孩走过来,指了指舟向月的香炉:“把模子往外抽的时候,要拿着这里,手稳一点,别抖。”
是个叫莲心的姑娘,眉眼都细细的,目光很和善。
“原来如此,多谢!”
舟向月在她的指点下装模作样又开始尝试打篆,其实却是竖起耳朵在听旁边几个人说话。
“对了,柳烟呢?”
“你不知道?哦对,昨天你去蒸香了,不在。昨天验香,柳烟已经是长生香了……她昨晚就被她那位贵客接走了。”
“这么快!她的客人竟然送了她那么多礼物吗?……可是不对啊,明明前一天我才看到她在哭,说她那位要成亲了,他不爱她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这种身份的,又不可能接回去做妻,成亲又不碍事,所以她有什么好哭的。反正她被接走了,房间都空出来了……现在她的房间就是那个新来的住着呢。”
那边在说话,这边舟向月打香篆也打得心不在焉。
他的房间之前属于一个叫柳烟的长生香,昨天刚刚被接走。
人香的香气养到极致,大概就是长生香。
送的礼物越多,就越能养好……怎么感觉有点奇怪。
莲心大概是看出来他的心猿意马,索性在他旁边坐下来,“对了,你刚来,大概还不知道蒸香是什么吧?”
舟向月点头:“不知道。”
莲心说话轻声细气的,给舟向月解释了一下“蒸香”。
人香既然是香,自然也是可以点来闻香味的。
不过因为是人,所以不能像传统的香末那样用火点燃,而是通过别的方式加热散香,可以让人香坐浴在热水中,也可以以热的水汽熏蒸。
所谓蒸香,就是让人香坐在精致熏笼里加热。
他们平时生活的地方都堆着许多冰块,就是为了抑制香味挥发。
而在蒸香的时候,随着温度升高,人香身上被寒冷抑制的香味就会热烈地散发出去。
人香身价极其贵重,大部分客人就算是尝试,也只会用人香修剪下来的头发做成的香炭,或是每日以油脂萃取的一点体表香味。
真正能用到蒸香的场合,往往是极其奢华的宴会。
在这样的宴会上,人香就是一个活色生香的摆设,一次会蒸许久。对一般人来说,这大概是某种酷刑。
但因为平时都在冰窖一样的地方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寒冷,所以蒸香是每一个人香都极为期盼的事情。
那意味着可以取暖。
虽然蒸香到后面会变得有点难熬,但平日总是在寒意里浸着,只要想一想温暖的水汽扑在自己身上,就觉得浑身都熨帖了。
舟向月问莲心:“对了,香味是可以养的吗?怎么才能养出来呢?”
莲心脸一红,有点结巴:“可,可以的……就是,你得有一个客人……然后,他给你送各种各样的礼物……每送一件礼物,你的香气都会更浓一点。”
“各种各样的礼物?”舟向月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什么礼物都能让人变得更香吗?”
莲心点点头:“什么礼物都可以。不过,贵重的比便宜的效果更好,你喜欢的比不喜欢的也效果更好。”
舟向月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香味真的在于礼物本身吗?
他怎么感觉,人香如果被哄得更开心,就会变得更香。
他和莲心一边聊一边打香篆,在莲心的帮助下,最后居然真的打出了一个还算像样的图案。
舟向月心想,不愧是郁归尘的梦,就连他到这里都逃脱不了认真学习一门新技能……
与此同时,他也听了一耳朵周围各个人香之间聊天的内容。
他们几乎全都在聊自己的那位“贵客”。
聊贵客又送了他们什么礼物,从鲜花丶首饰到金子,今天验香自己应该会变得更香,希望能早点成熟为长生香,被贵客买走。
都是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孩子,聊起自己那位贵客的时候,眼睛里含情脉脉,一颦一笑间带出一种说不出的媚意,被别人打趣两句,就有绯色飞上了脸颊。
舟向月觉得有点诡异。
别家青楼都是教自家的姑娘用各种手段从尽可能多的金主身上广撒网多捞钱,这里怎么倒好像是反过来了,这些漂亮的人香一个个看着都像是恋爱脑,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
按理说,像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平日对那些所谓恩客应该都只是表面做做样子而已,不可能真的在客人里面找到一个爱人。
若说情不知所起,但一个两个人爱上了自己某位客人还算正常,现在看起来每个人香都这样,就让舟向月怀疑这像是某种模式化的配方了。
而且,这不由得让他想起刚被卖进来时那个特别对“童子身”的要求。
这些人香一个个都已经情根深种的样子,还有光顾过他们那么多次的贵客,依然都还是童子身吗?
他拐着弯把自己的疑问向莲心一问,没想到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那当然都是童子身啊!”她压低声音道,“失去童子身,就破香了!再也没有香味了!”
舟向月对此本来已有预料,但再想想那些人香嘴里的贵客们,就觉得分外诡异——所以,他们一次次前来给自己的那个漂亮人香送贵重的礼物,然后晚上是在拉着手讲故事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舟向月现在可以确定,在那些贵客眼里,这些人香绝对是物品多过人类。
他们一次次的送礼物,就是为了把人香养成成熟的长生香。
莲心对他说:“小倾,你也得记住,将来你遇到自己的贵客时,无论如何不能破香!”
“破了香,你没了自己的香味,你的那位客人就不会再爱你了!”
舟向月心想,所以客人最开始爱上一个人香,难道是因为香味吗?
可同样按照他们的说法,没有人送礼物来养香的话,应该没什么香味才对啊。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不过这似乎并不重要。
毕竟,他几乎能够确信,这些人香所谓的“贵客”接近他们本来就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更赤.裸裸的目的。
还没等他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于娘子又进来了。
她拿着一只小小的香炉,还有一只透明的小玻璃瓶,有点像舟向月刚被卖进来时那个装了透明液体的瓶子。
莲心提醒舟向月:“要验香了!”
一说要验香,所有的人香都显得紧张又兴奋,似乎还有人是第一次在这里验香,在向旁人打听验香该怎么做。
于娘子清清嗓子道:“这是情香,无色无味。验香的流程很简单,等会儿我在这个香炉里点起情香,大家就坐在原地闭上眼,心里好好想你的那位贵客。”
就这样?
莲心看到舟向月挑起的眉,小声道:“闻了情香,我们就会散发香味了——就像是蒸香一样的效果,不过不用加热。”
舟向月:“……可是我还没有客人。”
这让他想谁去。
莲心愣了愣,面露尴尬:“啊,那倒是……不过你才刚来,于娘子也知道这个情况,别担心。”
青豆在前面回过头哼了一声:“你们两个说完了没有啊?莲心,你跟他说那么多有什么用?他连个客人都没有,验不验香的有什么区别?”
初夏也笑起来:“就是。而且早就说了,他一来就已经年纪这么大了,又不是什么香香软软的女孩子,肯定没有贵客会看上他的,你就算巴结人,也眼光好一点行不行!”
莲心被说得脸上羞愤,“哪里……哪里就是巴结了!我觉得倾城好看,我喜欢跟他说话,不行嘛……”
舟向月原本还想帮莲心怼一怼那两位的,但这么几个小姑娘拌嘴,她又说出这么一句来,他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青豆嗤笑道:“那你可要小心了,你心心念念的檀郎呢?别忘了,之前移情别恋的那个人香,后来可是变臭了哦……”
“那不一样!”莲心道,“那当然不一样,我才没有变心……”
“行了行了,都闭嘴!”于娘子来维护秩序了,“都坐好,闭上眼!我要点情香了!”
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舟向月没有老老实实闭眼,而是眯着眼偷看。
反正他现在连能想的人都没有,操作再不标准一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就算验不出香也很正常。
只见于娘子打开那只玻璃瓶,向香炉里滴了一滴,然后点燃起来。
情香似乎确实是无色无臭,舟向月没有闻到任何味道。
但他却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
仿佛有一股暖流沿着身体的经脉,流向了某个诡异的地方。
一团微微的火从那里窜出来,産生了一丝隐约的欲望。
舟向月:“……”
他早该想到的。
“情香”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像是用来做这事儿的,只是因为这个“验香”的名义,他没往那上面想。
他大概明白原理了。
除了给人香加热之外,让人香産生情.欲,也是散香的途径。
确实,他似乎隐约闻到一股香味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他闭上眼,心想这该怎么忍下去。
他还没忘了这是爱干净的郁耳朵的梦,罪过罪过,可别玷污了他的梦……
不过短暂的片刻之后,他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周围的呼吸声变重了,好像有很多人在努力地翕动鼻翼呼吸,而且听起来……很近。
舟向月微微一睁眼,随即呼吸一窒,只觉得头皮发麻。
于娘子凑在他面前,正闭着眼深吸气。
除了她之外,甚至连其他那些人香都离开了原来跪坐的软席,仿佛闻到了蜜糖气息的蚂蚁一样围拢过来,挤在他身边嗅闻。
所有人都是一副陶醉到失神的表情,现场十分诡异。
舟向月瞬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好像他现在真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炷香了。
“……于娘子?”
他尝试着唤了一声。
于娘子如梦初醒地睁开眼,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好香……”
仿佛是一个信号,凑在舟向月身边的人香也此起彼伏地吸了吸鼻子:“好香……”
刚才验香之前,青豆还为表鄙夷坐得离舟向月远了一些,但现在居然挤到了最前面,脑袋快要拱到舟向月的颈窝里了:“好香,再让我闻闻……”
舟向月咳了一声,往后一缩:“于娘子……”
不能缩太多,因为后面也有人凑过来,那呼吸快要扑到他背上了。
于娘子不愧是资深人士,虽然她还是忍不住多吸了两口,但很是坚决地当机立断:“快把他带走!去洗一洗!”
立刻有戴着面罩的人进来把手脚有点发软的舟向月扶起来,连拖带拽地把他弄进了浴室里。
哗啦——
直接扔进了浮着碎冰的冰水桶里。
刚才冒出来的那一点情.欲立刻完全熄灭了。
舟向月:“……”
很好,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感觉,这才符合郁归尘的梦的禁欲气质。
他在冰水里冻得打哆嗦,但还是不放心地又闻了闻自己身上。
好像确实停止散发香味了。
那种香味舟向月自己也闻得到,也挺香的,但他闻起来完全没有别人那么疯狂。
不得不说,刚才那一幕确实挺瘆人的,好像所有人的神智都已经在摇摇欲坠的边缘,下一刻就想爬到他身上来贴着吸。
他当年已经清晰地了解了长生香的可怕,但在这梦里似乎有过之无不及,而且还有一些和记忆里不太相符的地方。
对此,舟向月只能理解为这毕竟是个梦魇,而不是现实。
在魇的作用下,这个梦境里的长生香可能和当初现实中真正的长生香已经不太一样了。
他的情.欲完全消散之后,刚想往冰水桶外爬,没想到一用力只觉得手软脚软,竟然疲惫得使不出什么力气,就像是被榨干了一样。
舟向月忽然想到什么,心里一沉。
刚才他没有仔细看,但是大致扫过几眼,感觉那些围过来的人香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少了几分血色,嘴唇泛白。
而且于娘子反复跟他们强调,“一个人的香味总量是有限的,不能浪费”。
舟向月心下産生了个怀疑。
或许在这里散发香味就像在鲛人魇境里哭珍珠一样,是会损耗个人血气的。
这不是个好消息。
哭珍珠起码还是个人可以控制的行为,但他们这些人香的自然状态似乎就是会慢慢散发香味,为此要一直待在寒冷的地方才能抑制。
他心想,得加快离开这里的脚步了。
舟向月最后还是被人给拖出去的,没有再回香室,而是直接送回了住处。
他盖着被子瑟瑟发抖,于娘子还专门过来看望了一下。
她坐在舟向月床头,问道:“倾城,刚才点燃情香的时候,你想到了谁?”
舟向月一脸茫然:“……”
他谁也没想。
于娘子却很耐心地循循善诱,“你有没有在心里看到朦胧的烟雾?有没有在烟雾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人影?”
舟向月含混地应着,心想他当时眯着眼在偷看,完全没有看到什么心里的画面。
之后发现起了情.欲,他就闭上眼在努力抑制身体那种反应,因为他怕弄脏了郁归尘的梦……
呃,勉强能算是想到郁归尘了吧。
于娘子:“她是不是很好看?”
舟向月:“……是。”
这是什么奇怪问题。
于娘子:“你想到她,有什么感觉?”
舟向月:“……就是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好像烟雾……”
总不能说是心虚的感觉吧,他就从于娘子之前的话里找关键词来搪塞了。
于娘子:“好啊,好,好。”
舟向月:“嗯……”
于娘子:“是檀儿吗?”
舟向月愣住:“……啊?”
于娘子皱眉:“不是檀儿?那是谁?”
舟向月:“呃……我也不知道……”
于娘子皱眉审视了他片刻,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一样站起身来:“没事。今天是你第一次闻情香,有些受不住也正常。睡吧,晚上你会做个好梦的。”
于娘子走了,留舟向月在原地凌乱。
不过半晌之后,他心头突然一亮。
于娘子提到檀儿。
她觉得他会想起檀儿……
再联想到之前檀儿对他的种种奇怪之处,以及其他人香各自的“贵客”,舟向月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檀儿接近他,是在试图充当他这个人香的“贵客”吧。
也或许不是充当,而是在试图摸清他的审美喜好。如果他们发现他喜欢檀儿这种类型的,可能下一步就会有一个这种类型的贵客来找他了。
不然,怎么能解释人香们人手一个心上人贵客这件事?
关于人香的香,舟向月産生了一个猜想。
……不过那个猜想倒是和他自己没关系。
他想,他的香应该是因为不死灵。
当年他就发现,外面诡异流传的长生香和他单独送给昱皇和郁燃的香味道十分接近,几乎一模一样。
外面的长生香是人香,而他的香是磨成粉的昆仑髓,也就是不死木的香。
他暂时还不知道昆仑髓的香气和外面的人香有什么关系,但在这个梦里,他香应该是因为被不死灵腌入味儿了。
舟向月从床上坐了起来。
歇了一会儿之后,他感觉有了些力气。
不能被梦魇牵着鼻子走,他也得自己出去找找线索。
舟向月在这个身为长生香的梦魇里很早就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灵力,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好在很多基本技能是不会丢的,比如当小偷。
舟向月当年也怀疑醉香楼,他在楼里转过几圈,虽然有些地方已经记得不太清,但很多重要位置还是有印象的。
他从房间里出来,蹑手蹑脚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楼梯口传来檀儿和别人的说话声。
“其实吧,我觉得他对我完全没有那种男女之情,甚至总是有种不在状态的感觉。”
舟向月心头一动,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继续偷听。
如果他的猜测无误,檀儿应该知道很多长生香的内情,说不定能听到什么重要信息。
另一个女孩声音笑道:“不是吧,可我听说他今天在香室验香的时候,那香味差点把所有人都迷晕了啊!”
檀儿道:“我刚听说的时候也挺惊讶的,不过其实这才说得通——他心里肯定有人了,所以才对我没感觉。”
“我天,所以你真确定他心里那人不是你?”
那女孩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檀儿对她点了点头,她才接着说:“你这么漂亮都不动心,他自己又是那样一张脸,他是爱上了什么天仙吗?”
檀儿道:“谁知道呢。反正这就正好省事儿了,不然还得给他找一个人来爱。”
舟向月躲在暗处,心里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人香的香气,应该来自于爱恋。
爱上一个人,才能酿出更优质的香。
那些所谓的“贵客”给人香们送礼物,其实就是让他们更爱自己的心上人——爱原本没这么简单,但在醉香楼这些情窦初开就圈养起来的人香眼里,爱就是这么简单。
客人只能送礼物,不能带他们出去,不能长时间的陪伴他们,也不能与他们享受鱼水之欢。
人香们发现自己每次收了一件喜欢的礼物,验香时就变得更香,久而久之就以为自己的香味都是这些礼物养出来的了。
殊不知,香来自他们自己那颗坠入爱河的心。
檀儿笑道:“其实吧,我自己也有点不在状态。主要是……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我弟弟,那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我总是管不住手想捏他脸,要勾引他的时候,总是想笑。”
“不过我心情是真的很好啊!”她语气里多了几分雀跃,“我马上就攒足钱,可以给自己赎身了!正好他这件事我也不用管了,我打算明天就去找老板,拿回我的卖身契!”
“真好啊!”另一个女孩说,“你离开醉香楼,想去做什么?”
“想找一个安静的山头,种葡萄,”檀儿声音带着笑,“葡萄太金贵了,我就吃过一粒,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吃了……但那种甜甜的滋味我一直记到今天。”
“等我把自己赎回去了,我就种好多好多葡萄,坐在葡萄架子下面张着嘴等着吃,哈哈哈!”
两个女孩笑成了一团。
舟向月又听了一会儿,见不再有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就原路返回。
晚上是醉香楼里营业最热闹的时候,舟向月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在避开人的情况下离开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
于是,他最后决定先回去睡觉,等明天醒来之后找机会溜出去。
外面刮着寒风,屋子里也没有取暖,还是那样冻得人透心凉。
舟向月窝在自己冷冰冰的床上,不太舒服地睡了。
虽然环境恶劣,但睡着睡着,他还真像于娘子说的那样,做了个梦。
可能是因为太冷了,他就梦到了一个很热乎的人。
他梦到了自己当年带着郁燃从昱都逃离时的记忆。
那时他好不容易带他到了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村庄,在一户人家暂时借住两天。
安顿下来之后,他刚把郁燃放到床上,手上摸到一片烫手的温度,顿时有些发慌。
郁燃浑身滚烫,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完全没有意识。
舟向月扒下他的衣服,一打开伤口上包扎的细布就倒吸一口冷气。
伤口化脓了。
他赶紧找来医生,就连医师看到郁燃这副样子都吓了一跳,又把他训了一顿:哪有这样照顾病人的?没死算他命大!
然后再一看舟向月身上大大小小还没处理的伤,他更加暴怒:你们小年轻一个个的,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是不是!你们父母摊上你们这样的倒霉孩子,真是倒大霉了!
舟向月低着头挨训,不敢说话。
医师正想给郁燃清理伤口,没想到他刚一伸手,昏迷的少年突然暴起,一手肘就砸在白发苍苍的医师胸口,把他砸倒在地咳了半天,半天缓不过来。
舟向月吓了一跳,赶紧把医师扶起来赔礼道歉。
但医师却胆战心惊地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年老体弱,这样的伤患他实在治不了,他可以开药,但清理伤口和换药还是请家属自己来吧……
舟向月知道他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可能是把他们当做什么□□火拼的小混混了,但郁燃的真实身份更不可能说,这伤也确实不是一般人会有的伤。
最后,他也没有为难医师,开完药就把只想赶紧跑的医师送走了。
医师送走了,还是得上药。
这回舟向月有了心理准备,他一动手,神志不清的郁燃果然又要暴起伤人,但之前能把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的少年此时重伤在身,不是他的对手,舟向月几下就把他给制服了。
但是郁燃哪怕被他按着也一直拼命挣扎,眼看着伤口在挣扎间再次裂开涌出鲜血,舟向月不得不松开了他。
这样还是不行。
最后,他在郁燃后颈上贴了张迷魂符,他才安稳下来。
清理干净伤口里的脓液,用药水清洗干净,再擦干净伤口周围的皮肤,最后再包扎起来。
应该是很痛。
哪怕是在迷魂符的控制之下,郁燃都皱紧了眉,浑身紧绷,后背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舟向月感受到他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只好抱住他的肩膀,一边上药在他耳边低声哄道:“不痛不痛,不痛啊……马上就好了……”
好像是他哄骗的语气真的起了作用,郁燃身上放松了一些,只是脸上沉睡的表情依然痛苦。
好不容易上完药,又给他喂药。
这一下,连舟向月也犯难了。
郁燃牙关紧咬,下颌紧绷。就算把嘴掰开了,汤药怎么都喂不进去,全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舟向月试了各种角度都喂不进药去,最后试着往自己嘴里舀了一勺药。
“……唔!”
他一下捂住嘴,差点把药吐出去,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扭曲了。
……怎么会有这么苦的药!
但再苦也得忍着,这药是要用来救命的。
舟向月忍下舌尖的苦味,俯下.身去扶起郁燃的脸,对着嘴贴了上去。
他的唇冰凉,而郁燃的唇滚烫得像一团火,一贴上去就让他忍不住抖了抖。
舟向月一手掐着郁燃的下颌,配合着舌尖的动作撬开他的齿关,把药渡了过去。
虽然汤药又有往外流的趋势,但都被舟向月给堵了回去。
一边要注意不让药流出来,一边要让郁燃把药咽下去,还要小心不要呛到他……
这一口药喂得无比费劲,折腾了半天,总算都被咽了下去。
一口药喂下来,郁燃依然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没什么变化,舟向月却已经眼泪汪汪了——实在是太苦了。
他在万魔窟里没喝过药,在翠微山也从来没喝过这么苦的药……
舟向月直起身,干裂的嘴唇因为药液的滋润变得有了点光泽。
他擦一把眼泪,又拿起装药的碗继续喂。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么一碗药下去,郁燃的气息平稳了许多,脸色也好看了一点。
舟向月低头看着少年苍白的睡颜,把他被冷汗打湿的发丝拂到一边。
只是他哪怕在沉睡中,眉头也依然紧蹙,仿佛心事重重,又仿佛一直在忍受着痛苦。
舟向月心里一酸。
那么深的伤口,怎么会不痛呢……
郁燃高烧不退,他用毛巾蘸着凉水擦去郁燃额头和身上的冷汗,又给他擦身子降温,一盆凉水很快就变成了热水。
换了几盆后,郁燃身上的温度终于降了一点。
少年静静地躺着,人事不省,身上依然蒸腾着热气。
已经是深夜了。
舟向月接连几天没睡觉,开始时不时头晕目眩精神涣散。
又一次差点一头栽倒在郁燃身上后,他意识到自己也必须得休息一下。
他纠结了一会儿——郁燃这个样子,还是得盯着怕半夜烧起来,烧起来得赶紧降温。
但如果体温下降了,又得赶紧盖被子保温,免得他现在这副状态又着凉,那就太凶险了。
最后,舟向月把自己衣服也脱了,哆哆嗦嗦地抱着被子给自己和郁燃一起搭了个被窝。
虽然现在寒冬腊月半夜三更的没有热水,他也先冲了个冷水澡把自己洗干净——没办法,知道郁燃爱干净,要是他一身鲜血混着灰就进他被窝,舟向月怕他半夜醒来会活活气死。
舟向月给两人裹好被子,从背后抱住郁燃。
冰凉身体触碰到滚烫皮肤的一刹那,他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好暖和……
现在外面天寒地冻,他洗完冷水澡手脚都冻僵了,而郁燃身上真的好暖和……
舟向月又忍不住想,郁燃要是知道了他在做什么,可能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但他要是真能醒来就好了。
他把郁燃抱得更紧了些,喃喃低语:“郁燃,你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我还等着你好起来……成为一个特别特别厉害的人。”
他把脸贴在他的颈侧,有点想哭。
但他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哭也没有用。
“然后……”舟向月干裂的嘴角抽动一下,翘起一个轻微的弧度,声音低得微不可闻,“杀了我。”
一滴泪落在郁燃脸颊上,像是他的泪一样,沿着脸颊缓缓滑落。
舟向月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郁燃的侧颜。
他侧颜的线条挺括而分明,虽仍是少年人的侧脸,但已有了清晰硬朗的轮廓,唯有低垂的浓密眼睫将凌厉的骨相中和得柔和了几分,让人心下一软。
舟向月低声重复道:“记住啊……杀了我。”
他忽然意识到,这其实是个难得的机会。他应该趁着郁燃还没清醒,给他下个咒。
舟向月闭上眼,指尖覆上郁燃的后颈,缓缓勾画起符咒。
这是一个隐咒,不需要蘸着血墨画那么强,只需要在郁燃还没有清醒的时候,多灌输几遍。
总有一天,在合适的时刻来临的时候,深埋进他心底的咒会让他做出该做的事。
“杀了我……”
舟向月喃喃道,然后缩回手,抱住了面前滚烫的身躯。
眼泪无声地落到床单上,隐没不见。
很久很久以后,哪怕他的手上已经沾了数也数不清的人的血。
他也始终不能忘记,他染上的第一个无辜之人的血,属于郁燃。
舟向月紧紧抱着郁燃,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一向睡眠质量都很好,可这一晚惦记着郁燃的状况,睡眠里却充满了沉沉浮浮的不安梦境。
不知睡了多久,他突然惊醒。
外面还是黑漆漆的深夜,天还没亮。
舟向月闭上眼,刚想继续睡,却突然一怔。
尾椎骨后多了一条尾巴的感觉,而且尾巴上的触感还有些奇怪……
舟向月发现,自己睡到半夜长出了毛绒绒的狐狸尾巴。
而且,尾巴还被郁燃抱住了。
舟向月愣了片刻。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失控到冒出狐狸尾巴了。
在他还在万魔窟的小时候,他发现变成狐狸可以躲进狐狸洞里,因为狐狸洞太小了,那些欺负他的人钻不进去,所以他常常变成狐狸。
久而久之,他在特别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就常常控制不住地变成狐狸,因为那样比较有安全感。
不过等他慢慢长大,这个老毛病早就已经好了。
……没想到现在又犯了。
更重要的是,郁燃紧紧抱着他的尾巴不放……
舟向月尝试着抽了抽尾巴,结果发现郁燃紧紧抱着他的尾巴,怎么都不松手。
舟向月没办法了。
这个姿势实在是太别扭,所以刚才才会让他半夜惊醒。
他辗转纠结了半天,最后决定换一个姿势。
他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小狐狸,然后小心翼翼地就着尾巴的方向,爬到郁燃身前。
又要照顾被郁燃抱着的尾巴,又怕压到他的伤口,舟向月就蜷缩成了一个球,窝在郁燃胸前。
郁燃的手紧紧抱着他的尾巴,他就抱着他灼热的手臂,毛绒绒的小脑袋也枕在他胳膊上。
总算找到了合适的姿势,舟向月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又睡了多久,他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他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意识在清醒的过程中时,就发现自己浑身都暖洋洋的。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郁燃把他整个小狐狸都抱进了怀里。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小狐狸第一次和他同床共枕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