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爱恨
舟向月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床头上垂下雾蒙蒙的纱帘。
……是梦。
他居然又做梦了。
梦里郁燃的怀抱很温暖,可现实中的冰床却冷得刺骨。
舟向月想起前一天于娘子跟他说,他会做个好梦,然后他就做了这个梦。
所以,是和情香有关系吗?
……等等,所以他现在是醒了吗?
他这是在梦里,还是在魇境里?
舟向月心头涌起一丝茫然。
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想看清周围的环境,随后就发现房间角落的梳妆台前,好像背对他坐着一个人。
是一个女人,垂下长长的黑发,正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她面前就是镜子,但是房间里太暗了,视线又被床头的纱帘阻挡,舟向月无法从镜子的倒影里看清她的脸。
她依然坐在那里,静静地梳着头发。
一下,又一下。
房间里安静得诡异。
舟向月心想,她好像不是人。
还是说,他还没醒,这也是梦……?
舟向月一冒出这个念头,就觉得全身沉重,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压着,动弹不得。
……鬼压床。
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依然无能为力。
这到底是梦境,还是哪里……他怎么失去了自己的力量……
昏暗的视野中,舟向月隐约忽然发现梳妆台前的女人身影消失了。
下一刻,一只惨白瘦削的手出现在了床头,缓缓撩开雾蒙蒙的纱帘。
黑色长发垂落在舟向月头顶,他感觉到一股冰凉刺骨的呼吸扑面而来,幽幽的女声传来:“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喘不上气来。
“你……”
女声在他耳边飘荡,“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你怎么敢不爱我了……我那么爱你……”
掐在喉咙上的冰凉窒息感越来越强,舟向月心一横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柳烟!”
之前上课时,他听说他这个房间原本属于一个昨天刚刚被贵客接走的长生香,名叫柳烟。
……该死,好痛。
掐住脖子的无形力量瞬间消失,舟向月猛然睁开眼睛。
依然是昏暗的室内,但他一眼就看见,自己床头朦朦胧胧的纱帘外面,站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那是一个黑发垂落的女人……不,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大约只有十五六岁。
长长的头发从她面前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容。
舟向月看不见她的脸,却隐隐有种感觉——她已经知道他醒了,装睡是没有用的。
她正透过面前垂下的长发,直勾勾地盯着他。
舟向月慢慢坐起身来,像是怕吓到她一样轻声道:“柳烟。”
女孩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撩开了纱帘。
这一下,舟向月透过窗外落进来的隐约月光,看见她没有影子。
她站在舟向月床前,幽幽开口:“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舟向月一愣:“你的日记?”
不过,这应该验证了她就是柳烟。
看来所谓“被贵客接走”,恐怕有猫腻。
柳烟道:“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见舟向月不答话,她一遍遍重复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生硬冰凉,就像是生生锯下冰块:“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舟向月翻身下床,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梳妆台边。
整个房间很小,陈设也很简单。
如果柳烟曾经在这里藏了一本日记,最有可能就是在梳妆台里。
他打开了梳妆台的抽屉,手贴在看不见的上沿翻找。
这个抽屉里没有。
第二个也没有……
就在他找的同时,柳烟的声音也慢慢地移动过来,最后贴上了他的后背。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她的声音逐渐扭曲,舟向月再次感觉到喉咙被扼住的冰冷窒息感。
喉咙上掐住的无形的手越来越紧,他眼前冒出金星,只觉得肺里空气越来越少。
眼看那双碰不到的手就要活活把他掐死,舟向月一咬牙,吐出一口舌尖血:“……在床底。”
赌一把。如果梳妆台里没有,那就只能是在床底了。
他猛然睁开眼睛,呼吸急促,头隐隐作痛。
……竟然又是一重梦吗?
舟向月心一沉——他此时并不是在床上醒来,而是在床底。
床单从床沿垂落下来,外面的地面上有一双脚。
那双脚脚尖冲外,却一步一步地向床的方向走来,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舟向月立刻开始在床底翻找。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你看见我的日记了吗……”
那双脚在床边停下,一只惨白的手伸进床下,撩开了垂落的床单——
舟向月终于看见了。
床底木板边露出一角丝绢,他用力一扯,终于看到了上面暗沉血迹所写的字迹。
露出的一角上隐约可以看清“檀郎”两个字。
他把那块丝绢往伸进床底的手里一塞:“你的日记!”
舟向月猛然睁开眼睛,心脏疯狂跳动,头痛欲裂。
床边的纱帘飘飘荡荡,似乎被风吹动。
舟向月捂着头,下意识撑起身体往外看去。
只见房间的窗户大开着,穿着单薄长裙的女孩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从外面吹进来的冷风吹起她的黑发。
舟向月心中莫名産生了一种感觉,好像窗边的女孩下一刻就会攀上窗沿,从窗户上跳下去——
他脱口而出:“柳烟!你的日记在床下,里面写了你的檀郎!”
砰!
他的头撞上了木板,一下子惊醒过来。
胸膛剧烈起伏,满身冷汗,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好像已经窒息了很久。
依然是那个昏暗的房间,没有点灯。
也没有柳烟的身影。
舟向月喘了一会儿才让呼吸重新稳定下来,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他真是很久没有被哪个鬼折腾得这么狼狈了。
所以,现在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魇境里?
脑袋里一思考就一阵阵针扎似的痛,他决定先不去想这件事了。
他掀开纱帘,爬进床底,从刚才记忆里的位置取出了柳烟的那块丝绢。
房间里没有点灯,他也没有火。
于是,舟向月悄悄地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舟向月扫了一眼,就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翻看丝绢上的字。
字迹看起来是用血写的,笔迹混乱,看起来柳烟写的时候神智已经有点不清醒。
“我的檀郎,我那么爱他。”
“我愿意为他付出生命,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唯独不能忍受他爱上另一个女人。”
“可是偏偏在我已经爱他爱得无可救药的时候,我才知道了长生香的真相。”
“人香的香,越是爱得热烈,越是香气浓郁。最极致的香,便成为长生香。”
“可是爱就像是空气,拥有时只会隐约想起,只有在剥夺与失去的时候,才能体会得最为真切。”
“唯有痛彻心扉地知道自己终究爱而不得,才能成为真正的长生香。”
“而真正的长生香,和真正的香一样,是点燃来用的……我们的归宿都是同一个地方。”
“我也要和之前的长生香一样,送到炼香炉里,炼成粉香了。”
“我想我疯了。我那么爱他……爱到哪怕知道他给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过是让我变成长生香的工具,我也心甘情愿化为灰,让我的香气陪伴在他身边。”
“檀郎想要我的香,那就给他吧。”
“我疯了。我疯了。”
“但我不能让其他人像我一样……快逃!”
长生香要烧成粉使用,舟向月对此并不算太惊讶,已经有了一点心理准备。
毕竟,当年他所见到的那种最能令人神魂颠倒的长生香,都是一两千金的粉香。
一股凉意忽然从背后浮起,舟向月如有所感地一回头,看到柳烟的鬼魂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背后。
她依然像之前在梦里那样垂着头,长长的黑发覆盖在脸上,让人看不见她的面容。
她擡起一只惨白的手,指向舟向月的心口:“你的血……”
“我的血?”
舟向月轻声重复。
“我不明白为什么……”
柳烟轻声道,“但你的血,能破香。”
舟向月一怔。
之前他只听说如果人香失去童子身,就会破香。
没想到他的血也可以。
想到刚才在梦里吐出的舌尖血,柳烟大概是因此才发现他的血也可以破香。
他的血……
那流淌的不是血,而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魇和煞,是魇境里所有阴物的至爱,能破香也并不稀奇。
舟向月垂下眼。
如果他所在的这个梦境也好,魇境也好的地方,背景和当年的现实一样的话,那么就意味着昱都很快就会乱起来,而那个十七岁的他则会赶来醉香楼,把所有失去理智疯狂散发香味的长生香付之一炬。
在那之前,他还有时间,让他们不再是长生香。
……就像是冥冥之中,以血还血。
天依然蒙蒙亮的时候,他像是一道影子,悄悄地贴着无人的走廊离开了房间。
此时彻夜笙歌已经偃旗息鼓,整栋楼里弥漫着隐隐约约残香和宿醉的气息,不少房门后传来鼾声。
没有什么人是清醒的。
在真正的现实中,舟向月曾经试图在醉香楼里寻找证据,可他当时也没有找到。
虽然没有找到,但也找到了一个重要的地方。
三楼的一个房间门上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无声无息地打开。
舟向月反手关上门,开始拉开一个个抽屉翻箱倒柜。
外面每隔片刻就会有巡逻的人经过,不过他已经计算好时间,可以完美地利用他们换岗的时机。
没多久,他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再次像一道影子一样悄悄离开了那个房间,不忘锁好门。
此时天快要破晓,天边隐隐亮起了青灰的黛色晨光。
舟向月原本想直接回自己的房间,但在经过二楼的一个房门时,却不由地放满了脚步。
他听见了檀儿的声音,似乎很是激动。
“……你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明明一年前告诉我十两银子就可以赎身了!”
檀儿声音发颤,似乎在强忍着哭腔。
“你也说了,那是一年前了,”一个瓮声瓮气的中年男人声音道,“现在自然不是这个价格了。”
檀儿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已经在醉香楼十年了!整整十年!明明早就说好我凑够赎身的价钱就放我走,你怎么能,怎么能……彤娘呢?我要找她!”
那人用一种恶心的腔调笑了起来:“檀儿姑娘,看你平时冰雪聪明的,怎么现在就转不过弯来了呢?你求求我,认真地求求我,我说不定就网开一面了呢……”
檀儿忽然压低了声音,声音里有几分惊慌:“住手!你放开我!”
屋里传来拉扯间东西掉落的声音,还有男人色眯眯的声音:“谁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都在醉香楼做活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妇呢……今天,你就……”
突然“砰”的一声响,好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砸中骨头的声音。
接着是“咣当”一声,钝物撞到地面上。
檀儿猛地捂住嘴,死死压下差点从喉咙里喊出的尖叫声。
她看着地面上昏迷不醒的肥胖男人,心头涌起惊惧——她,她到底做了什么?!
她只是刚刚趁势闻了一点客人房间里的长生香,结果刚才一瞬间就像失去了理智一样,全然不考虑动手的后果……这下怎么办?!
她馀光忽然瞥到屋子里鬼魅一样多出来的身影,险些惊叫出声:“啊!”
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怕,”舟向月轻声道,“我是来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