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倾诉和倾听
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平静地看过他。
无悲也无喜。
这和之前那个桀骜，浑身戾气的顾江好像又不太像了。
他是汹涌海浪下，唯一的平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的病？”尹陈问。
“一年以前吧。”顾江说。
起初是身体疼痛，当时顾江只以为是在公司的事情上费的心力有点多。到后来，越来越多的症状出现，发热，出血，有时候也会昏迷。
诊断结果出来的那一晚，顾江看着床头燃摩上市的策划书，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耗尽。
所有人都羡慕他，羡慕他生下来就是江市最高那座大厦的主人。
即便是他，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玩笑。
“顾江。”尹陈看着他，伸手去拉他的手，他手指冰凉，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什么安慰的话她都说不出口了，她终于知道，关于他的种种。
接下来的事情尹陈已经可以猜到了。
“你一年以前，是有在配合治疗的，顾叔叔和夫人应该给你联系了很多好的医院，顶级的专家。”
顾江点了点头，他淡淡开口道：“他们从国外也请了专家回来，有一段时间，那群专家说我恢复得很好，只要按照他们的方法调理身体，配合治疗，还是能好起来的。”
“我没那么绝望了，我信他们，配合治疗，好好吃药，一个疗程一个疗程的走，我也以为我能好起来，以为我还是有希望的。”
可后来他身体上的不适越来越重了。
那些所谓的希望，在一瞬间被打碎。
现实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别做梦了。
“高考那一天，没进考场我又昏倒了，在医院里我看着他们来了好多人，各种药和器械。”
“我知道，我好不了了。”
他说的异常的淡然，尹陈的心却像被揪起了一块似的，疼得几乎要无法呼吸。
在这淡然之前，顾江究竟崩溃过多少次？
比宣判惨烈的结局更让人感到悲痛的是，唤起一个人的期待，告诉他还有希望，让他充满希望披荆斩棘之后，再把他所有的希望全都夺走，重重地让他坠入深渊。
比绝望更可怕的，是希望过后的绝望。
尹陈亲眼目睹过陈如月就是这样过来的，她一开始还是有生气的，尽管易怒，起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到后来，她只会对着窗子出神发呆，像空壳一样，一点生气都没有了。
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她知道顾江心里是有一口气的。
他不甘心，不信命，他对抗过，挣扎过，但还是改变不了。
他没办法面对那个让他怀着太多希望却又浇灭了他一切希望的江市，所以他逃避，他自暴自弃，来到了这里。
淮城没有人认识他是谁，不知道他以前是怎样耀眼的一个人，他和周浩他们混在一起，在烟雾缭绕，暗无天日的棋牌室里，和他们飙车，宣泄心中的不满。
可他还是顾江，骨子里依旧矜贵又良善。
从小好的教育不可能让他漠视崔静被打，自身的本性又让他在棋牌室里写下李白的诗句，他是复杂又矛盾的一个人。
亲吻，拥抱，都不是爱一个人的表现。
当一个人把自己的伤疤展现给另外一个人看的时候，最纯粹的爱开始浮现。
她轻轻环上他的脖子，抱了抱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一直都是推开她的，没有一刻直面过自己的内心，他说他不喜欢她，也不会去刻意关注他，他不敢，怕牵扯太深，谁都不得善果。
顾江擡了擡手，想去拍拍她的背，还是放下了手。
“我送你回家。”
……
淮城虽然小，但并不是那么消息闭塞，産业落后。
其实如果喜欢平淡一生的人，在淮城这样的地方生活很合适，没有竞争压力，大街小巷，有热气腾腾的早餐街，有山有海，出门还能听到居民楼大婶聊天，小孩子互相追着跑的嬉闹声。
越往市区走，这样的声音越小。
顾江住的房子周围邻居很少，上次尹陈接到周浩电话来找顾江的时候，附近也只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这次尹陈再来，见到了小女孩的妈妈，两人站在房子外面给花浇水晒太阳，女人高挑又温柔，很有耐心地教着小女孩怎样养好一盆花。
小女孩浇完水，一擡头，认出了尹陈，高兴喊道：“姐姐！早上好！”
“你又是来找隔壁哥哥玩的吗？”
女人宠溺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对着尹陈微微一笑。
尹陈笑了笑礼貌回应，看向小女孩，“是呀，谢谢你了。”
“多亏你上次告诉我，我才能找到哥哥。”
小女孩笑得很甜，“因为姐姐之前来的时候，我看哥哥送你出门，我问哥哥你是谁呀，哥哥和我说你是他很重要的一个朋友。”
尹陈恍惚了一瞬间。
记起了之前自己发烧吃蟹黄面晕倒的那次。
那时候开始，顾江就觉得她很重要了吗？
“好啦，和姐姐说再见。”女人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我们要回去吃早饭了，不然爸爸给你做的小蛋糕就要凉了哦。”
小女孩点点头，乖巧说道：“姐姐再见。”
“再见。”尹陈说。
她按响顾江家门前的门铃。
半分钟之后，门开了，他应该是刚起床才洗完澡。
一件很简单的白色t恤，黑色半裤，头发半湿地垂着，整个人看上去还不是太清醒，他眯了眯眼，“你怎么来了。”
尹陈来之前没有和他联系过，好在他没出去，尹陈说：“我来淮城这么久了，还没好好逛过，你陪我去走走吧。”
顾江盯着她看了两秒，侧了侧身，让她进门。
“早饭吃了么。”
尹陈没说话，看向他，顾江问：“咖啡和牛奶你要喝哪个？”
“牛奶吧。”尹陈说。
她不是很喜欢吃苦的东西，顾江却习惯美式。
他是会做饭的，而且手艺很好，上次给她熬过鸡汤。
这次的早饭是牛排和面，摆盘很精致，顾江在这些上面一直很讲究，她和顾江在一起吃早饭，几乎没有狼吞虎咽草草吃完的时候。
就像他带她去早餐店，不管在哪里，他对于这些，一直都很讲究。
尹陈咬了一口牛排，很嫩，她问顾江：“淮城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
她自从来到这里，几乎是三点一线，学校，家，还有拍摄的工作室。
出去玩，一是没精力，二是没心情。
顾江不一样，这里哪条路最好走，哪条街最热闹，他都知道。
“我听知了说，这里有个游乐场。”
“很老了。”顾江慢条斯理吃着早餐，淡淡出声道：“只有一个摩天轮，打气球，抓娃娃这样子的，你想去吗？”
是询问的语气，他觉得尹陈可能对这些兴趣不是很大。
他确实了解她，他和顾江，都不是会戴上卡通发箍自拍，在游乐场里坐着摩天轮谈情说爱的人。
要是他们真去了，尹陈会有一种不自然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的无助感。
像电视剧里的情侣那样，在摩天轮的最高处告白，亲吻，浪漫神话……
让他们这两个和浪漫完全不沾边的人来坐摩天轮。
尹陈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顾江捕捉到她不自然的表情，轻轻勾了勾唇，“淮城游乐场的摩天轮，很低，往下看全是枯草。”
浪漫想象被瞬间打破。
尹陈长呼口气，后知后觉问他：“你去坐过啊？”
“和……”
以防她瞎猜，顾江顿了顿，硬着头皮说：“陈恕远。”
尹陈没忍住，嗤了一声，“你们两个男人去坐摩天轮。”
顾江：“……”
“他有病。”
“之前带一个女生来淮城玩，女生恐高没敢上，他挤到我那间去了。”
尹陈眼里笑意更浓。
她其实很喜欢听顾江和她说这些，因为顾江平时很少，几乎不会主动提到什么人，有趣的故事。
但倾诉和倾听，都是缓解苦闷有效的途径。
吃饱饭，顾江开车带她出的门，今天天气太热，尹陈又穿了条裙子，实在不适合骑摩托。
他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漂亮的指骨微微弯曲，随之他开口：“我昨天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顾江少有这么感情用事的时候，把所有东西都告诉了她，他也不是要让她怎么样，就是可能和她一样，不想再瞒着对方一些事情了。
至于别的。
菩萨要的话，拿去好了。
他无所谓了。
“我没有放在心上。”尹陈阖了阖眼。
一时间不知道顾江说的是他的病。
还是……喜欢她。
“没有的话你今天就不会过来找我。”
尹陈主动的时候少之又少，他知道，她想安慰他。
“不过，尹陈。”他侧目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谁教你这么安慰人的啊。”
“你来找我，去哪儿玩还得我想。”
“咱俩谁安慰谁啊。”
尹陈想想也觉得他说的是，“那下次，我想好玩的地方。”
“带你去，好吗？”
她说的颇有点认真，顾江没有回答她，目视前方，打方向盘把车拐进一条街里。
他突然问她：“你怕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