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争吵
之前尹陈就说到要带顾江去一个地方,还没到就被黎柯的事情打断了。
这周末尹陈约了顾江,没让顾江开车,两人打车到了先前那条街上。
少年今天难得没穿得那么黑沉沉的,牛仔水洗淡蓝色长裤,穿了件米白色的卫衣,冬日阳光下衬得竟有些温柔。
尹陈买了两串红彤彤的糖葫芦,递给顾江一串。
少年侧了侧头,没接。
“你不知道吗,糖葫芦是冬天必吃的零食之一。”尹陈说。
“哪有那么多必须。”
“就像是春节要吃饺子,端午节要吃粽子,不是必须吃,但是很有节日氛围,像糖葫芦,烤红薯,糖炒栗子……也都有冬天的氛围。”
少女声音不重不轻,像耳畔吹进卫衣里一道凉风,顾江不觉得冷。
只是觉得,噢,冬天来了。
他接过那串糖葫芦,两人并肩走在街上。
尹陈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大衣,衬衫短裙,穿了光腿神器,一头黑长直自然而然散在腰间,一如既往清冷精致,像朵不会凋零的花。
街上走两步就能看到买烤红薯,糖炒栗子还有烤肠之类的商贩。
她想吃的,他全给她买了一遍。
尹陈捧着热乎乎的栗子纸袋,抱在怀里,拿出一颗仔仔细细的剥了皮。
第一个,软软糯糯,热气腾腾的栗子被送到了顾江嘴边。
细长白皙的手指捏着栗子,尹陈擡起头,弯了弯唇看着他。
街上叫卖声一直都没停下来过,汽车鸣笛,行人吵闹,顾江垂了垂眸,只能看到那双澄澈的眸子,耳边声音消失不见,静音一般渐渐模糊。
他沉默着,小心翼翼去咬栗子那一端,没有碰到她的手指。
尹陈勾了下唇,觉得好笑。
他是强势又偏执的一个人,但又居然可以和温柔纯情联系在一起。
“顾江。”她没忍住喊了他一声,“你之前……有谈过女朋友吗?”
少年轻咳一声,把卫衣帽子戴上,遮住有些发红发烫的耳朵,声音还是从前一样冷冽,“有啊。”
尹陈看向他,“嗯?”
“我有未婚妻的尹陈,从小订了娃娃亲,后来她出国留学了,我很生气她离开我,但她还是我的未婚妻。”
少女神情一点一点变得复杂。
顾江嗤她一声,“是你想听的版本么?”
“不是的话我再编一个。”
“你!!”
尹陈瞪她一眼,“混蛋。”
知道她上次上山拜佛的时候猜测过他的家庭情况,以为所有豪门都是这样的戏码,他就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瞎说骗她玩。
“你不用试探我。”
顾江停下脚步,看着她,“我给你了解我一切的权力,你和我什么都可以说,我会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不是承诺,是本能。”
他本能信任她。
尹陈顿了顿,抿了下唇,走近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说来也奇怪,他们看过彼此最痛苦的伤口,但是却很少有肢体接触。
没有纯粹的,出于喜欢的亲吻,没有拥抱,甚至连牵手,今天也是第一回。
尹陈不敢想是不是最后一回,她要勇敢一点。
顾江反握住她的手,少女手心发烫,手指细软,他拉着她,骨骼贴紧的关节因为拉的太紧有些发疼,她也会像他之前热爱的种种事物一样,离开他。
他知道,但他舍不得。
分开是有前兆的。
这一刻,弥足珍贵。
再往前走,商贩逐渐变少,叫卖声也越来越小。
德艺医院——
四个大字远远地吸引着人的眼球。
顾江淡淡出声道:“你想带我来看病,淮城的医院没办法治我的病。”
“我要带你看的不是医生。”
“是病人。”
尹陈牵着顾江的手往里走,他不排斥,就那样任由她拉着往里走。
刚进大厅,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人的鼻腔,顾江还是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
“顾江,你看。”
尹陈侧过头,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电梯边上的两排座椅,躺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有穿着旧棉衣的中年男人,也有瘦骨嶙峋缩在报纸上的老爷爷,哭喊的小孩,头发凌乱因为跑上跑下劳累的大姨大娘。
形形色色,只写了一个字。
难。
世界上多的是和苦难作斗争的人。
尹陈抿了下唇,“以前陈如月发病的时候,我还小,好不容易把她带来了医院,我却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到处都是人,所有人都很着急,没有人理我。”
“我很怕,我怕我赚不到那么多钱,不够给陈如月治病,我怕我去求尹志平,会让她病得更加严重。”
“但是顾江,你比我们的环境,条件,都要好太多了。”
“这些基本的问题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想,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和药,顾家都可以给你,你不用落到这种境地,你是幸运的。”尹陈说。
看病要什么,要钱。
顾江有很多很多钱,他不用为了看不起病烦恼,他的条件好,只要他愿意配合治疗,还有很大很大的希望。
“你的条件那么好……你……”
尹陈看了他一眼,顾江沉默着,没说话,表情也没有变化,看不出来喜怒哀乐。
尹陈阖了下眸,带着顾江坐电梯上楼。
有护士推着盖着白布的车往出走,顾江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病房里哭声,叹息声不断,但也不乏鼓励的声音。
穿着破旧夹克的中年男人温柔地坐在小女孩的病房前面,给她喂着手里的鲜肉馄饨。
小女孩身上插着排血管,疼得吃饭都在倒吸冷气,还是笑着看向男人,“爸爸,我想回家了。”
“乖。”男人说:“等把病治好了,爸爸带你回家。”
小女孩笑着点了点头,“爸爸你别哭,我一点都不疼,医生哥哥说只要我配合治疗,我很快就会好的。”
男人转过身,悄无声息地抹了一把眼泪。
“嗯,一定会好的……”
尹陈还要拉着顾江往前走,少年不动了。
“你到底想带我来看什么?”
“看这里有多惨,看没完没了的死人?”
没打扰到病人休息,两人进了楼梯间,尹陈看着他,认真地开口说道:“我不是要让你看这里有多惨。”
“顾江,我是想让你知道,你自身条件很好,比这里的人治病的基础都要好上太多太多,就算是没有钱治病的人,那么小的孩子都能勇敢,都还没放弃。”
“你为什么不可以呢。”
“为什么不再尝试一回?”
少年冷冷道:“别异想天开了。”
又不是第一次,他努力过,有过希望。
后来呢,所有希望被一次性打碎,再好的医生都救不了他。
他本来已经认命了,接受了,他没办法再为没有结果的事情乱努力了。
换句话说,他现在本来已经平静了,处理好一切事情,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可尹陈又把他最开始的那股气给勾出来了。
他不服,就这样等待死亡,但他想不到办法,也接受不了失望再次落空的结果。
“你是有机会的!你看看底下的那些人,他们……”
“怎么。”顾江有种说不上的烦躁,“他们多苦多难和我有什么关系。”
“别把别人的苦难强加在我身上。”
他又变回这样了,他们口中那个不讲理,浑身戾气的顾江。
尹陈和他待久了 ,他对她太好,超乎常人的温柔和耐心,让她模糊了,顾江不是什么脾气好的人,那座大山压在他心上,他根本轻松不起来。
顾江是喜欢她,可他的思想受从小环境影响,不会轻易改变的。
少年眉骨冷冽,淡淡出声说。
“不是阶级不同的人,就应该承受苦难,谁的难都是难。”
他听不了她这些话,她把底层人的努力放大数十倍。
那他学的各种东西,日夜为顾家耗尽的精力,又算什么。
谁的生活不难啊,谁不是靠着自己,从教育,努力,头脑,一点一点,一代一代慢慢变好的。
他不喜欢这样,你有钱,你比别人过的都好,你就应该怎么怎么样的理所当然。
尹陈看向他,想说她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觉得,顾江有更好的条件,更好的机会去治病,他回江市,配合治疗,说不定还有机会呢。
可他现在听不进去了。
那些本以为消散的情绪,其实只是短时间被压制住了而已,真正的他,还是被折磨着,在放弃但又不甘心的循环里面,无数次摧残着他,让他夜不能寐。
尹陈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理解另外一个人。
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视角里面,反驳着别人,根本就不会有人可以真正地设身处地为另外一个人考虑。
想法不同,她没办法。
空气像凝固在了楼梯间一样,昏暗的楼梯间内静得可怕,脚步声都听不到,他们僵硬地站在原地,对峙着,谁也没有先开口。
无声的沉默弥漫在空气里。
半晌。
这次的争吵没有结果,他离开之前。
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尹陈,我不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