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一瞬蜉蝣
出了别墅。
尹陈敛下所有情绪向外走去，程嘉的车停在别墅外，车内少女看她出来立马下车扶住了她，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程嘉看到品夏那个经纪人早就出来了，这点小事情徐夫人亲自出面不会有任何差错，那这段时间，尹陈和顾江妈妈又在里面聊了些什么。
尹陈摇了摇头，陈恕远和许和下车，看着尹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们都深知，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陈恕远故作轻快开口道：“太子妃，下飞机饿了吧，要不我们先去吃个饭？”
尹陈顿了顿，缓缓开口道：“我想去寺庙看看。”
“什么寺庙？”程嘉问。
“法引寺。”
……
车一路开到山脚下。
一如曾经，只不过这次是程嘉三人陪着尹陈爬完那一阶又一阶的往向路。
殿宇连绵，古树参天。
日暮黄昏下，风吹铃铛发出阵阵响声，苍树挺立在庙宇边上，寺内佛光普照，袅袅青烟从香炉当中飘出。
面对红瓦白墙，金身佛像。
少女跪在蒲团上，漂亮的睫毛微微颤抖，香火旺盛，人来人往，她的脑海中却只能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
他不知道。
她也曾为他双手合十，低眉诵过一本只求他平安归来的经。
从前她只为陈如月，现在也多了一个他。
程嘉三人远远站在殿外看着殿内跪下虔诚礼佛的尹陈，陈恕远有些别扭地转过头，“要是顾江看到太子妃这样，肯定舍不得走了。”
许和说：“尹陈这十几年都过得很苦。”
“法引寺这么灵，但这才是她来的第二回。”程嘉在车上听尹陈说只有顾江先前带她来过一次，“尹陈明明也是不信佛不信神的人。”
“现在却为了顾江来这里求愿。”
“顾江要是活不下来，尹陈怕是也难坚持了。”
程嘉早就发现了尹陈的状态不对，这也是顾江之前为什么让他们好好照顾尹陈的原因，他怕他活不下来，尹陈也丢了属于她的那一口气。
陈恕远“啧”了一声，说：“真神奇啊。”
“一个一心等死的人，为了对方拼命想活。”
“一个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又甘愿为了另外一个人去死。”
陈恕远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是为什么。
“爱让人死，也让人生。”许和看了一眼程嘉。
从不信神的程大小姐此时此刻也难得虔诚，双手合十，远远朝金身佛像一拜。
尹陈走出来，在那棵龙柏树下，好像又看到了少年桀骜不羁的身影。
他一直都是那么张狂，她记得他站在树下，风吹动他的头发，少年骄傲又不可一世地说：“求神没用，求我。”
尹陈感觉鼻尖一酸。
顾江，你这么不敬神明，神明是不会庇佑你的。
可她在殿内，又细细讲了，顾江只是嘴巴有点坏，心还是菩萨心，那些被他救过的人和小动物，都会替他和神明求情的吧。
少女手背蹭了蹭眼睛，擦去那点掉出来的泪。
再擡眼时，陈恕远递过来了一瓶水，尹陈接过道了声谢。
两人半倚在栏杆边上，陈恕远看着尹陈，出生问道：“你真的就这么让阿江出国了？”
“你不想让他出国吗？”尹陈反问。
“当然不是啊。”陈恕远说：“顾叔叔找的专家享誉国际，听说是很权威的存在，阿江去了那里，说不定真的能治好他的病。”
尹陈喝了口水，“那既然是这样，有什么不好的。”
“我是说你。”
陈恕远目光落在尹陈拿水瘦到皮包骨一样的手上，“你自己的身体状况都这么不好了，你真的能接受阿江不在你身边么。”
“只要他活着，哪怕他一辈子不在我身边都可以。”
陈恕远看着少女的侧脸，顿了顿开口说：“你不懂的。”
“你不知道阿江要去多久，一个月，一年，又或者……”
“我知道。”
尹陈淡淡开口道：“不用说一年，一个月，哪怕一天都可以改变太多东西了。”
“是啊。”陈恕远记得顾江的担心，劝道：“所以你没有必要等阿江的，你应该为自己活着，就算他回国了，万一他变心了，又或者是不喜欢你了。”
“更坏的结果，他如果死在国外了，你这么放不下他，你怎么办？”
尹陈突然转过头，风吹扬少女长发，她看着陈恕远问：“你有没有看过《外婆的道歉信》？”
陈恕远“啊”了一声，“什么信？”
少女开口说：“里面有这么一句话。”
“死亡最强大的力量不在于它能让人死去，而在于让留下来的人不想再活着。”
尹陈深吸一口气，“陈如月跳楼的时候，我很想跟着陈如月走，现在我也很想跟着顾江一起离开。”
“我的所有精神支撑已经全部消失了。”
“但我答应他。”
“尽可能地让自己好起来，为自己活着，还自己一个完整独立的人格。”
“他也要答应我，要好好活下来。”
*
从法引寺出来后，尹陈又来到了陈如月所在的医院，顾家给陈如月请的都是最好的护工，衣食住行方面无微不至，尽管陈如月还是没有醒过来，但看上去精神很好。
尹陈坐在床边，拉着陈如月的手。
下次再回到江市，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一直在医院待到晚上九点，顾江才提着打包好的饭菜来找尹陈，少年依旧是原先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尹陈在他微蹙的眉间能看出来，他和顾煜廷的谈话并不顺利。
“等很久了吧。”
顾江洗了手，耐心地把饭盒一个个打开，“程嘉说你没吃饭，我就先点了菜，直接带过来了。”
“顾江。”尹陈看着他，突然开口问：“你什么时候走？”
少年揭饭盒的手顿了顿，“明天。”
这么快吗……
尹陈也知道事情拖久了容易出变故，但没想到他明天就会走。
顾江在那里待了那么长时间，大概就是在争论这个吧。
顾江看出了她的想法，也没隐瞒她，“他们是想让我明天就走，不用担心，我会先送你回淮城。”
桌上菜香四溢，两人坐在彼此对面，却又相顾无言。
沉默间，他听到尹陈开口说。
“顾江，今天晚上，我去你那里吧。”
……
顾老爷子送他的生日礼物。
江市起拍价就高的离谱的芜苑，尹陈之前来过一回。
中式设计的园林大宅，门前两棵黑松挺立，顾江拉着尹陈的手走进去，夜晚偌大庭院添了几分神秘静谧的美。
上次来的时候，是和程嘉他们喝了酒，来顾江这里小住一晚，那时候人多，也不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在。
现在只有她和顾江两个人，尹陈心跳不由得快了几拍。
“晚上吃饱了么？”
顾江还在担心她晚上没吃多少东西，“我平常不怎么回这里，所以厨师也不在这里，没吃饱的话我让人送点东西过来。”
尹陈摇了摇头，看了他一眼，“你很少回这里吗？”
顾江“嗯”了一声，“手术失败之后就去淮城了，这里没住多长时间，但定期有人过来打扫。”
“房子都是干净的，你可以挑你喜欢的住，或者是你上次来住的那间？”
“我今晚能和你一起住么。”少女开口，问得直接又大胆。
顾江停顿片刻，随即转过身，垂眸看着她，“尹陈。”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问，我会怎么想？”
少女使坏一样，笑得漂亮又张扬，“如果我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呢。”
他知道她戏弄人这股劲儿又上来了，胳膊搭在她肩膀上，揽着她，“别乱说话。”
顾江主房间很大，不像她之间住的那间完全就是中式的设计，他住的房间多了一些现代化的元素，也比他在淮城的房间多了些暖色调的调剂。
主卧床头后方是很大一面刻有中国风白鹤的橙黄色墙面，床边木质床头柜上放了一盏简约白色床头灯，房间内两面玻璃前都有木质镂空设计，如果是白天从里面向外看，可以一览园中景色。
整个房间宽敞明净，尹陈在一侧墙壁上看到了一幅书法字。
“一瞬蜉蝣。”她轻念出声，侧头看向顾江，“这是你写的？”
“人生短暂蜉蝣一瞬。”顾江对上少女的目光，“我很珍惜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秒钟。”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分别，所以在一起的每个瞬间都弥足珍贵。
尹陈还没从他刚那句不知道算不算告白的话当中反应过来，就听到顾江说：“我先去洗澡了，房间里有卫浴，里面柜子里是干净的毛巾浴巾。”
尹陈点了点头，看着他出去把门带上。
这个人真是……
她想要个答案了。
如果他明天就要离开，她的等待，又是以一种什么身份呢。
浴室里热气翻滚，淋浴的热水一滴一滴落在少女白皙的皮肤上，尹陈洗完澡，把头发吹干，穿上了从柜子里面拿出的新浴衣。
顾江洗澡比她快，尹陈到客厅的时候，顾江已经热好了红酒，正往杯子里面倒。
“你喜欢喝红酒？”尹陈问。
“有时候会喝，有助睡眠。”
顾江不太常喝，但他记着尹陈睡眠质量不好。
少年把酒杯递给尹陈，两人坐在沙发上，落地窗外是一轮清月。
“今天早点休息，我明天……”
“送你”两个字还没有说完，少年唇瓣泛起了一抹温热，紧接着红酒的味道缓缓溢了进来，她搂着他的脖子，脸颊红晕逐渐晃开。
客厅里静得只能听到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尹陈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浴袍上一扯就开的蝴蝶结上面，“顾江，我不想什么身份都没有的一直等着你……”
“你要是死了，我……”
顾江漆黑的眸子阖了阖，他的手从少女衣服上的蝴蝶结上离开。
“我想给你一个正式的开始。”
不是在他生死未卜，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随便给她一个承诺。
但现在。
修长的手扣住了少女的后脑勺，他手轻抚着她的头发，一点一点回吻她，细细密密的吻里，他说：“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尹陈。”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吻里，他碰到了一点冰凉的东西，吻到她泪的那一刻，他听见她回答说。
“好。”
……
后来有人问过尹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尹陈说。
“可能是她像疯子一样大骂他他都没有被她骂走的那个暴雨天，可能是她都换了浴袍把他手搭在自己蝴蝶结上他却只是亲了亲她的夜晚，又或者更早。”
不过都不重要了。
她很确定的是，她已经爱上他了。
离开芜苑的当天早上，尹陈拿着顾江的手机，把他陪自己一起回淮城的那趟航班取消，然后一个人坐上了回淮城的长途火车。
他醒后，他的联系方式全部被她拉黑。
尹陈只留给了顾江一张字条。
“我们都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我们都活下来了，江市见。”
*
顾江出国那天，淮城和江市都下了场雨。
江市飞美国的十五个小时，他要了纸笔，写下和尹陈的点点滴滴。
结尾是。
“尹陈，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