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她是爱你的
江市的八月份是好天气。
不算太热，清风徐徐，吹来酷爽夏意。
江市太子爷大婚，大部分流程都是婚礼策划负责，尹陈和顾江只要根据自己的喜好稍加改动，确定一些小细节就好。
除了婚纱，秀禾，还有一些首饰之类的事情需要他们亲自过去，其它的事情都交给工作人员去办，算得上妥帖细心。
消息是一个月之前放出去的，八卦新闻飞了几天，传得江市人尽皆知。
请帖提前发放完，还有不少人打着各种门道找顾家身边的人讨要请帖，想一睹太子爷大婚盛景。
顾江不愿意和尹陈的婚礼变成名利场，丢了个说得过去的由头悉数婉拒。
除了世交亲友以外，再无外人。
碍着赵山川这么一个江市市长的身份在，颇多规矩，提前吩咐下去当天婚礼嘉宾禁止携带手机拍照录像。
一切准备就绪，婚礼前一天。
尹陈和顾江去机场接到了从淮城赶来的陈秀梅一家人。
黎姜考了淮城的一个本科大学，学了计算机，算是超常发挥，再见时已没有高中时期那样痞里痞气，插科打诨的样子，反而一身白衬衫，清爽又干净。
“妈，你看，那是陈陈吧？”
陈秀梅顺着黎姜的目光看过去，高兴地“哎呀”了一声，“是陈陈！是陈陈！”
“姐！”
黎柯也隔得老远，兴冲冲地挥着胳膊朝尹陈招手。
“姨妈。”尹陈拉着陈秀梅的胳膊，“走，我们去吃饭。”
顾江接过陈秀梅手里的行李，也喊了声，“姨妈。”
“黎姜，黎柯。”
“妹……”黎姜张了张嘴，还是没敢把后半句说出来，“妹夫哥，妹夫哥哈哈哈。”
“切。”
黎柯还是一如既往地白了自己这个便宜哥哥一眼，然后看着顾江说：“姐夫，你和姐明天就要结婚了吧，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啊。”
“谢谢。”
顾江一只手提着行李，另外一只手拉着尹陈，“走吧姨妈，先去吃饭。”
“飞机上的东西难吃，应该没吃多少吧。”
陈秀梅悄悄抹了下眼睛，笑着说：“好好好，先吃饭。”
考虑到综合口味，选的是碧海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吃了饭刚好可以就近休息，避免舟车劳顿。
席间陈秀梅和尹陈聊了一些家常琐事，又说她姨父工作出差到外地了，这次不能一起过来了，还问了陈如月的病情。
尹陈说还是老样子，不过医生说陈如月状态很好。
黎柯这次来江市的心境和几年前被骗来的完全不一样，对一切都很新奇。
她用小勺子挖着碟里的杏仁布丁，擡头看着尹陈和顾江，“姐，姐夫，你们知道吗？”
“四中要合并了，和一中合在一起。”
尹陈擡眸，“合并？”
“因为淮城本来人就不多，这种私立学校，合并了师资力量会更好，人也更多一些。”
“听说不久之后学校趁着暑假也要动工改动一下了，之前那些建筑摆设可能就没有了。”
黎姜敬了顾江一杯酒，祝他和尹陈百年好合。
黎姜敬完酒之后坐回去，又笑笑说：“果然是毕业定律。”
“我离开学校以后，学校就要搞装修弄得更好了。”
“我们那时候连多媒体都没有。”
“妹……呃，哥？”
“那你不去美国了吗？”
“不去了。”顾江说。
本来就是等到痊愈以后才回来的，免得着急回来最后身体又有什么问题，白让尹陈空欢喜一场，现在彻底恢复健康，完全好起来了。
那边的工作顾江离开之前就已经安排妥当了，抽时间一年或者几年过去看看就好。
黎柯对美国的事情很感兴趣，又问了顾江很多问题，问他在美国干了什么，美国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真的在国外留学会吃不饱之类的问题。
顾江也丝毫没有不耐烦，简单概括了一下。
只是常规的看病治疗加学习，报了国外的院校，用研究生的身份镀一层金回国，大部分留学生的状态而已。
他没刻意说他的学校，但黎柯在手机八卦上看到过，是美国一所很好的大学。
尹陈看了他一眼，知道顾江说得太过轻描淡写。
他学习成绩拔尖，资源和能力都是出类拔萃的，绝对不会只是镀一层金回来继承家业那么简单。
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想成为比顾煜廷更出色的青年企业家。
一顿饭吃完。
尹陈送陈秀梅回酒店，在酒店里，陈秀梅又拉着尹陈说了很多关于陈如月的事情。
说到最后，陈秀梅红着眼睛和尹陈说：“陈陈。”
“你妈妈她……真的没有埋怨过你。”
“她不后悔生下你，她是爱你的。”
尹陈垂了下眸子，没有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陈秀梅的手说：“早点休息吧，姨妈。”
“我先出去了。”
……
穿身清爽白t，宽松黑色长裤的男人半倚在墙边，看她出来，侧目看了她一眼。
顾江早戒了烟，比起从前的眉眼戾气，现在多了一丝能看穿人的自若神态。
“怎么了宝贝？”
“阿江，我想去看看我妈。”尹陈说。
“应该的。”顾江捏了捏她的胳膊，“等我，我去开车。”
*
车开到医院。
还是之前的阿姨，尹陈和顾江进门，和阿姨道过谢之后，阿姨出去准备热水，尹陈坐到了陈如月床前的小椅子上。
“妈……”
尹陈微微张嘴，停顿一下之后还是叫了出口。
“我和顾江，明天就要结婚了。”
“如果你是醒着的话，是会祝福我们，还是会和我说，不要结婚。”
陈如月这一生的悲剧，都是从和尹志平结婚开始的。
又或者不能这么说。
她这一生的悲剧，是从放弃自己，把一个不值得依靠的人当精神支柱开始的。
顾江阖眸，站在尹陈身边，侧目看了看尹陈，又把目光转向陈如月，缓缓开口道：“我很少做保证这样没用的事情。”
“但我会让陈陈，变成更好的她。”
“她也会让我，变成更好的我。”
“您放心。”
顾江知道尹陈需要一点和陈如月单独说话的空间，轻轻走出去为她们关上了门。
尹陈后来很少哭了，现在面对陈如月，她还是忍不住眼角一阵酸涩，她咬着嘴唇，有苦闷，也有不甘，“姨妈说，你没有后悔生下我。”
“可是妈妈，你为什么想掐死我，为什么要拿烟灰缸砸我的头，为什么说好带我去的海边还是没有带我去。”
“你恨我吗，你觉得我也很恶心吗？”
“我不想……我也不想叫尹陈，我不想你每次一看到我就想到那些不好的过往。”
“妈，我也是一个独立的人啊，我不是你和尹志平的象征啊！”
“……”
女人抽泣着，肩膀一点一点在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尹陈把自己的委屈，自己的不甘，全部说完之后，擦了擦眼泪，补完妆，又恢复了之前那样清冷淡然的样子。
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尹陈接起，电话那边是一道较老的女声，听上去有些苍哑，“是姓陈的那家租客吗？你们有东西落在房子里了，什么时候有时间来取一下。”
尹陈错愕一秒，随即很快回复道：“好。”
女人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
她没回头，没看到暮色下，阳光洒在病床上，落下一道温柔光晕。
床上躺着的女人，安安静静，看上去没有异常，被忽视的眼角，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一排泪痕。
*
尹陈走出病房，和顾江说明了情况，两人驾车前往几年前陈如月租的二居室。
在车上，尹陈和顾江说：“这里还是我上初中的时候，陈如月租的房子，那个时候她和尹志平离婚了，太长时间没有工作，加上病情不稳定，当时的钱，就只够我们住这里了。”
顾江停好车，两人走下车，顾江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有些黯淡。
尹陈笑了笑，让他不用心疼自己，“别看这里老旧，但水电设施都不错的。”
她们还有一个二居室呢，到后来陈如月病得要吃药，尹陈打工，江市房价太贵，她们就只能住出租屋了。
那个时候冬天冷到在屋子里睡觉要盖三床被子，窗户经常漏风，尹陈不知道粘了多少次。
和那个时候比，尹陈觉得住二居室这里的时候已经特别好了。
房东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嬢嬢，第一眼没认出来尹陈，还是尹陈说，嬢嬢才认出来，“长这么大了啊。”
在她记忆里，尹陈还是那个被自己亲妈打得去医院，街坊四邻嘴上常挂着的那个可怜小姑娘。
现在看上去，漂亮明艳到让人认不出来。
“喏。”嬢嬢说：“里面那个盒子就是了，这个月租客退租之前收拾东西，把床拉开，才发现床头的墙里面还有一个小洞，里面放着你妈妈和你的照片，还有一个小盒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女人挖的洞，看在她住院的份上，老婆子就等她醒来，再好好和她算算破坏房间的账。”
尹陈看着嬢嬢说：“阿姨，多少钱我待会赔给您。”
嬢嬢“哼”了一声说：“不用了。”
“上一个租客是两个大学生，着急赶飞机，就让我把这些转交给你。”
“你那个妈，实在是……”嬢嬢不知道改用什么词形容比较好，只说：“长得倒是挺漂亮的。”
他们这里住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了，嬢嬢一眼就认了出来，然后翻了租客记录表找到了几年前那个女人的电话，又根据电话找到了医院，最后几经辗转打给了家属尹陈。
“看完之后把门锁上就行，钥匙放在门口垫子下面。”
尹陈道了声谢，嬢嬢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看着女人离开的背影，尹陈顿了顿，还没说话，顾江就点了点头，“我待会去结房子的钱，那两个大学生，我也会找到谢谢他们的。”
“阿江……”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尹陈被他逗笑了。
顾江扬了扬眉，说：“是你老公。”
“走吧，进去看看有什么。”
两人走进去，几年的时间，房子经过各种装饰翻新，和尹陈她们住的时候变化很大，但还有一些地方没有改变。
尹陈看着床边的床头柜，木质床头柜上还有小孩子的涂鸦，不过不是她画的，她们住的时候就有了。
“我小时候还没学过画画呢。”尹陈笑了笑，蹲下去看着柜子上面的涂鸦，蓝天白云大海，画得很漂亮，是在阳光下长大的孩子才能画得出来的美好画面。
“要是我小时候会画画，估计画的是脏盘子之类的吧……”尹陈打趣笑道。
笑到一半又停下，伸手摸着床头柜角被人用软胶带缠上的边缘。
可能是那两个大学生租客怕对方撞到缠的吧。
因为柜子的角度很刁钻，稍有不注意就会磕到。
尹陈突然想起来，有次陈如月发病的时候推她，她就撞到了这个柜子上，腰上当时就被撞出了一片乌青。
“怎么不说了？”顾江看了她一眼。
尹陈摇了摇头，只笑笑说：“开玩笑的，小时候的事情，记不起来了。”
“先看看盒子里有什么吧。”顾江说。
尹陈点了点头，桌上放着她和陈如月为数不多的合照，她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目光移回到了盒子上。
“没有钥匙。”
盒子上了锁，两人研究了一会儿，最后是顾江暴力拆卸打开的。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啪嗒——”一声，一个东西带着一张被折叠的纸掉在了地上。
尹陈弯腰捡起来，眉头蹙了蹙，“银行卡？”
顾江走上前，尹陈看了看那张银行卡，又拆开了折叠的纸。
上面的内容不多，第一行是银行卡的密码，下面的是——
“3.1今天是陈陈开学的第一天，她穿了很漂亮的小裙子让我看，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我自己了，当时我也是穿着那么漂亮的裙子遇到志平的……”
“4.6我不想！！！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了，我又打陈陈了，我已经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发病了，我得扇自己，对，扇自己才能冷静下来，不能发疯，不能再打陈陈了……”
“5.2陈陈说尹志平来找她了，那个贱人！！！滚！！！！！都给我滚！！！！！不许来伤害我和我的女儿！！！”
“……”
“我好不起来了，我会发疯，甚至可能会死，我不知道我疯掉的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我要给陈陈留下一点什么。”
“趁我还清醒的时候，我要把我大学时候工作的存款都打到这张银行卡上，要藏起来，不能让陈陈知道我还有钱，如果陈陈发现的话，可能会拿这笔钱给我看病。我的病是治不好的！！！我的人生已经毁了，我不能再让陈陈的人生也毁掉……”
“我和妹妹说过了，要把陈陈送到淮城，远离我这个疯子对她来说是有好处的，等她再大一点，我就把这笔钱给她，她可以去上大学，买漂亮衣服……我们陈陈穿漂亮裙子最好看了。”
“陈如月，振作起来，不要疯……不要疯……等陈陈再大一点……”
“别忘了把卡和密码给陈陈。”
只有一页纸的内容。
尹陈红着眼眶，任由眼泪落下，喃喃道：“妈……你还是忘记了。”
她一直以为，陈如月是恨她，不爱她的。
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陈如月。
这一刻，困扰她二十几年的种种，束缚着她让她喘不过气的枷锁，好像在一瞬间都消失了。
她终于有勇气敢擡起头，面对让她疯狂抑郁而又矛盾的母爱了。
她也不是没人爱。
尹陈肩膀颤抖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和我说。”
顾江揽住她，一点一点抚摸着尹陈的胳膊，缓缓开口说：“我小的时候看《战国策》，里面《触龙说赵太后》里有一句话，‘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陈陈，你的未来，你妈妈很早之前就为你考虑了。”
铺天盖地只有尹陈能听到的各种咒骂话语间，她好像跃过了时空的界限，再次站在那道卧室门前。
不过这一次，陈如月没有打开房门拽出去在门后蜷缩着的她打骂，而是笑意盈盈地冲小尹陈伸出手说：“陈陈，妈妈带你去看海吧。”
“穿公主裙，我们陈陈就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