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菊月的晌午,瓦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只馀一股温热的风,徐徐拂来。
少女薄纱遮面,一袭青丝织锦的衣裙,纱织的腰带,随风飘动,衬得腰肢盈盈一握。
她愣怔地站在一公告榜前,太阳光从东升起到高高悬于头顶,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水马龙的集市在她身后浮影般掠过。
少女清亮的黑眸凝着公告榜上‘慕十七’那三个大字,薄纱下的粉唇难以置信地弯了弯。
她真的重生了!
重生到进入太子府之前!
重生到遇见景逸之前!
昨日,她于上京城外寒山寺的静修堂醒来。
一时有些懵的慕兮听闻静室外传来一阵急切的叩门声。
屋外来人拔高声音唤,“慕先生?......”
那熟悉的声音,是了空大师院里的小僧!
意识渐渐回笼,依稀记着这样熟悉的场景,慕兮下意识想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扶着案几站起身整理了下裙摆,迟疑着走上前去打开房门。
随着咯吱一声房门打开,就见门外小僧一身灰袍,警惕地来回张望。
“何事?”她问。
小僧敛着笑意,朝着她福身行礼,“先生,您之前要小的打听太子府的事情,今日已贴出告示,三日后太子府要在练武场招选侍卫,您的名字已然在榜上。”
话音刚落,慕兮恍然了片刻,扶着木门的手指也紧了些隐隐泛着白,她木然地点点头淡笑,“有劳。”
小僧再次行礼后便折身离开。
慕兮望着不远处金灿灿的白果树,金黄的叶片随风飘落,铺满一地,一侧大殿白烟绕梁,寺院燃香燃烛的香火味,淡淡的乌木沉香,空气中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
熟悉的一切,难道她重生了?
又想到什么,她擡步朝着寒山寺正殿走去。
山顶的钟声响起,午时已到,大殿内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然正中一蒲团之上,女郎清秀的背影笔挺地立在那。
她一身淡青色罗裙,薄雾白色的外裳,一头青丝精致地挽在脑后,发间插着一枚白玉兰的簪子,身细腰却挺得笔直,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紧闭着双眸。
许久,待大殿内再次恢复一片寂寥,细听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
一道慈祥深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当真要去?”
慕兮猝然睁开清明的双眸,了空大师问出了当年一模一样的话。
她擡眸面对殿内巨大的金身佛像,脑海中有一时的混乱。
最后只听了空大师深深叹了口气,“阿弥陀佛,有其因,必有其果。”
......
所以今日她特地来此看榜,如今确确实实是重生了。
可是,大哥出现又是怎t么回事。
就昨儿个傍晚,大哥竟寻到了寒山寺。
后院的白果树下。
“大哥,你怎来上京城了?父亲母亲还有二哥可还好......”慕兮弯着粉唇冲着慕枫笑盈盈。
慕枫瞧着妹妹活灵活现的模样,心头一晃,强压下眼底的酸涩,“兮儿,你可还好?”
慕兮不知哥哥怎的这样一问,才几月不见,且月月有书信来往,但她依旧笑着回,“大哥,我很好呢,有好好吃饭睡觉,你看,我都胖了一圈呢。”
慕枫提在心口的担忧才重重落下,是的,他察觉自己重生了。
重生回到兮儿离家去上京城,前世,他和父亲都认为兮儿自小长在军中,见过世面,没有什么能难倒她,却不知那一别,再见却是她没于黄土之中。
十七岁的年纪,是她最美好的年华,却为那男子早早殒命,重来一世,她必要让妹妹远离那人。
哪怕那人是昔日旧友,哪怕他有一日位高权重。
待慕枫回神,才敛着笑回应,“爹爹和你二哥都很好,就是母亲......”
慕兮心底一沉,“母亲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及笄礼后,母亲便想将她与沈砚初的婚事定下,她却背着母亲离开朔州。
慕兮也才得知母亲为何不喜她,从小到大,母亲很少给过她看兄长们的慈祥目光,一直以为母亲不喜她是因她是女孩,所以她从小女扮男装以求母亲怜爱。
到头来,她竟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
慕兮失落地垂着眼睫,喃喃道,“是我让母亲失望了。”
慕枫擡手抚着女郎微垂的肩,“母亲是关心你的,上京前母亲还好好叮嘱我一番,要照顾好你。”
只有帮她查清旧案,兮儿才能回归原有的模样,那天真烂漫,洒脱不羁。
“多谢大哥,过几日你便回信母亲,上京的事处理完,我就随哥哥回朔州,听从母亲的安排。”
前世,她一入上京,沈砚初的书信便和家书一起时常寄来,从不间断,皆是关切之语还说会等她回去。
她却为了景逸将多年的青梅竹马抛诸脑后。
那日,寒山寺的后院,他顶着寒风刺骨千里奔袭来见她,第一句便是,“兮儿,你多日不回我书信,我担心你。”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薄唇惨白,早已没有往日那俊朗公子的模样。
她却对他说,“沈砚初,我只当你是兄长,我已心悦景逸。”
那一刻,沈砚初多年的执着似是被一瞬敲碎,他望着她的目光冰冷刺骨,却是真真实实的红了,他隐忍着咬紧牙关,转身离去。
前世,她为景逸卷入皇权纷争,抛洒热血,换来的不过棋子二字。
今生,她与他红鸾再难续。
而沈砚初,她欠他的,该怎样偿还。
......
慕兮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巷,小贩们挂着笑脸高声地叫卖着。
年幼的孩童在街道上玩闹嬉戏......
周遭热闹喧嚣的一切让她慢慢放松下来,重生好呀!
重生了,一切都还能从头再来。
前世,她化名慕十七意欲去太子府查询真相,却阴错阳差被太子指给景逸做侍卫,实则是安排她去监视景逸。
太子生性多疑,断断容不下和他只相差几日出生的弟弟。
哪怕三皇子因早産常年体弱多病,缠绵病榻,太医曾诊断他活不过弱冠之年,然现在却已二十有一。
那短短的数月,她见证了景逸是个怎样的人,孱弱多病,不谙世事,舞花浓墨,清风霁月却也心怀天下。
直到那一日,她亲眼目睹他满目猩红,下令杀伐果决,才知她是他棋局中的一子,自此也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起来。
重活一世,她不会再因景逸而丢命,她要查清真相还穆家三十六口清白。
对待景逸,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今生她要揭开他的面具,认真瞧瞧。
就在慕兮走后,一辆金丝楠木的马车幽幽驶来,在那公告榜前停下,车帘被一双冷白的大手掀开。
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定在‘慕十七‘三个大字上,黑眸眯了眯。
男子的薄唇也缓缓勾了起来。
须臾,他放下帘子,淡声吩咐随从,“去今朝醉。”
金丝楠木马车驶上宽阔的街道,与走在街道上的慕兮越来越近。
最终马车向前行驶,慕兮正巧偏头瞧着一枚玩偶,彼此交错。
今朝醉前,金丝楠木马车缓缓停下。
然不远处已经回神的慕兮慢慢走来,在看清楚今朝醉前停着的马车时,她脚下猝然顿住。
金丝楠木的马车,放眼整个上京城,只有他。
景逸。
心底不由得泛起一阵冷意,才刚重生,这就...遇上了?!
伴随着马车晃动,男子青丝入冠高高束起,一袭青色竹纹锦袍,袍角晃动从马车上下来。
长身玉立,气质清雅,只轻轻一瞥,慕兮闭了闭眼绝情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大步离去。
清晰的记忆涌现,也是她与他之间最后的交谈。
那是永平二十年的腊月。
漫天的乌云笼罩,豆大的雨点时不时从乌泱泱的云中漏下一颗,嘀嗒丶嘀嗒......
一柄银白利剑被鲜血染得模糊不清,一股子鲜红顺着执剑者冷白皮的手腕缓缓淌下,一滴一滴,砸进那黄土地。
丝丝缕缕的血腥味顺着墨色长袍萦绕而上。
寒风凛冽,持久的搏斗下,慕兮早已体力消耗殆尽,周身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目之所及处,残破猩红一片。
执着利剑的五指紧紧攥起,青筋突显,才堪堪撑住她颤颤巍巍的身子。
纤瘦的脊背,在那被鲜血染深的墨色长袍下绷起一个弧度,似一株快要枯萎却依旧没有折下的枝梗。
周遭的打斗声还在继续,慕兮却知她今日便是到头了。
数月的陪伴,换来的却是那男子的冷眼相看,陌生至极。
她忽而勾起惨白的唇角,冷冷一笑,“终是轮到我了。”
轮到她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在一场殊死搏斗中,无人识无人念,死后乱葬岗一扔,姓甚名谁,在那名录中悄然一笔划过。
就似她从未出现过。
她终究是没能看透他,直到这一刻,才能勉强参透个三分,只可惜,晚了。
慕兮幽幽掀起眼睫,也这一瞬撞进他深邃的黑眸,他眉眼如画,黑眸中透出先前那片猩红的杀伐景象,神色却带着几分淡漠从容。
一场殊死搏斗,他却未染上一丝血色,神态自若,看似清风霁月,那深不见底的黑眸下却隐匿着不为人知的筹谋。
或许,这才是他。
四目相对,她黑眸中的碎芒在一点点消逝殆尽,片刻,她才淡淡开口,“从始至终,王爷...都未曾信任过我,对吗?”
清冷的声线残留最后一丝质问,也堪堪将断。
而回应她的是男子无言的沉默,俊逸的面容之上就连一丝情绪都未被牵动。
啪。
最后一丝情鸾被生生斩断,慕兮垂下眼睫,他从不是她认识的那位谦谦公子。
“玉兰公子”只是他想让世人见到的模样,这样清风霁月的名讳下是景逸多年来的隐忍。
慕兮心底苦笑,眼尾渐渐泛起猩红,心底似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破碎。
她声音也比从前沙哑了许多,“景逸,一世两宽,各生欢喜......”
说罢,她擡步再次冲进厮杀的人群......
然一枚利剑猝然穿透丛林,惊起飞鸟,射向慕兮身后的人。
......
阴霾密布的空中雨滴化作雪花飘落,上京城落下了腊月里的第一场雪,瓷白的雪花落在她尚未冷却的面庞之上,被鲜血染红的眼睫慢慢垂下,一滴晶莹透亮的泪珠滴落进尘埃里。
......
前世的痴情错付,愿今生形同陌路。
*
两日后。
慕兮化名慕十七出现在太子府校场,身穿墨色长袍,三千乌丝梳成男士发髻用根黑色带子扎起,站在人群中,个头虽矮了几分,但武功却不输任何人。
一双凌厉的黑眸凝着看台上的太子景策,男子身型魁梧,双手抱胸站在看台上,一袭玄色长袍,身边的贴身太监在他眼前指指点点台下的人。
前世也是这般,二十来人在此考校,最终留下十人编进太子府校场,名曰是陛下旨意挑选能士,实则太子私心,威胁利用。
慕兮垂下眸眼底冰冷,太子景策,若不是他多次的暗杀,她不会早早殒命,前世死前丛林中射出的箭矢,是他还是景逸。
“报......”
一小太监刺耳的音调划破校场冷凝的气氛,他小跑着到太子跟前,颤颤巍巍道,“太子殿下,宸王在校场外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