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1」
伴随着几声稚嫩童音,“多谢先生......”
慕兮踏出朱红的门栏往敬修堂而去,却在一棵苍天古树旁猝然顿下脚步,目光所及之处几片枯黄的叶片上,一枚白玉龙纹祥云佩刺入眼底。
心底猛然一阵收紧,苦涩蔓延开来,她自嘲地勾起唇角淡然一笑。
霞光漫天,回忆涌现,上一世,她与他的初见便是因此枚玉佩。
菊月热烈的日头下,参天大树那粗壮的藤蔓紧紧抓着地面,一层层的落叶堆积如山,而上面一枚白玉佩被阳光直射得刺入眼底,慕兮一时好奇走近拾起。
清凉的触感瞬间在掌心蔓延,精致的雕工,上好的羊脂白玉,龙纹祥云。
玉佩润滑而有光泽,一看便是此主人的旧物,甚至时常把玩着,若是不见,必然焦心。
慕兮拿着玉佩周遭找寻一圈也未见有人影,便想着将玉佩送往大殿,毕竟前来这的人都避不开前往大殿参拜。
十五的大殿中人头攒动,慕兮只好高高拎起玉佩一端,站在人群中,希望它的主人能够瞧见。
许久,人来人往的大殿中迟迟无人来相认,还引得诸多奇异的目光,慕兮便折身出了大殿,往殿前的月老树走去。
寒山寺闻名于上京城的除了是千年古刹,便是这株上千年的月老树,古树沧桑,叶已泛黄飘落了大半,而那树枝上密密的红绸却记载它的历史。
一些早已暗红凋零,仍有鲜艳的红绸持续系上,微风掠过,满树的红绸飘动。
古老苍劲的树根蔓延至寺院中,然古树旁,男子一袭白玉云纹锦袍,青丝束冠,身型修长,婆娑的光影映照在他身上,泛起灿灿金光。
他在那一站,周遭的一切成为了陪衬,不知不觉中,慕兮握紧着玉佩走近男子,一股莫名的声音告诉她,他会是这枚玉佩的主人。
慕兮平静的心底似幽静的湖面被突如其来的一子打破,圈起阵阵涟漪。
男子似是察觉到什么,在慕兮距离他还有一丈的距离时侧身看来,他先是眉梢一顿愣了片刻,随即目光停留在她掌心的玉佩上,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唇角边始终噙着淡笑。
他眉目俊逸,慕兮饶是见过诸多的男子,也未曾见过有他这样漂亮的男子,从他眼中仿佛能看到日月星辰,山川河流。
“姑娘?”男子嗓音清冷,却纯粹。
慕兮回神慌忙地垂下眼睫,她感受着自己内心从未有过的心跳声,缓了片刻,才幽幽道,“敢问这枚玉佩可是公子的?”
白皙粉嫩的掌心托起玉佩,递到男子跟前,掌心似有似无地感受到他轻柔的呼吸,温热的气流一阵阵拂过指尖。
“的确是在下的。”男子笑,伸手便想拿过玉佩。
慕兮大眼骨碌碌转,灵机一动,快速收回负于身后,紧紧握着玉佩,原先冰凉触感的玉佩在此时却变得格外烫手。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半晌,慌乱的眼睫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慕兮眉目微敛,扬起下巴问道,“公子说是你的就是你的,那旁人也会这么说,敢问公子今日去过哪些地方。”
男子轻笑一声,声音极低,却拨动了慕兮的心弦。
“在下先前去了后院,在书斋那停留了片刻,许是那时落下的。”
“你去书斋作甚?”
“赴了空大师的约,大师言后院有一位女先生,为孩童们讲学,不收报酬,遂让在下去问问,那位女先生是否愿意去城东学堂讲学......”
男子说话时唇角始终噙着笑意,一字一言敲打在慕兮心底。
听男子说完,慕兮才幽幽伸出手将玉佩拿出,男子摊开一双冷白皮的宽大手掌,修长的指节慢慢将玉穗到玉佩包裹住,临了一句,“多谢”,遂转身离开。
慕兮追随着男子离去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帘,眼尾不知何时却扬起一抹笑意。
......
慕兮闭了闭眼,前世她和景逸的纠缠就缘自她送还的这枚玉佩,重来一世,虽已入局,但这份缘,她不再需要。
若是不送还玉佩,兴许不再有后来的种种,学堂里的相遇相知......
她的刻骨铭心却是换来他的冷眼相待。
前世过,红鸾断。
*
不远处的月亮门外,景逸望着少女久久不动,而原本踏出的一步被收了回来,内心升起股异样之感,眉宇间也不自觉地隆起。
许久,他深深吸了口气,墨色织锦的靴子踏上青石台阶,一步一步朝少女走去。
前世是她一步步走近他,而他却负了她,今生,他愿一步步走近她。
前世所求,今生必护之。
秋风更叠,窸窸窣窣的落叶随风飘动。
立在古树旁的慕兮渐渐收起心神,兀的察觉到身后有人在慢慢靠近,她眼睫微动,垂落在身侧衣袖下的双手紧紧握成拳,静静感受着身后来人。
来人脚步微缓,一步一步却是端庄稳重,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熟悉的感觉在那一瞬间充斥慕兮心底,心跳都随之提到喉咙眼,她瞳孔一缩大为震惊,来人竟是景逸。
前世追随他许久,他走路的姿态步伐,他的身影,甚至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檀木香,她都一清二楚。
震惊之馀慕兮很快收敛神情,平复先前剧烈的心跳,紧握的粉拳也缓缓松开,这是寒山寺,她薄纱遮面,是这的教书先生,景逸应当是不认识她的。
就听到身后传来的询问声,语调清冷,却蕴含着雨后初霁那般清淡悠然。
“敢问姑娘可是这寒山寺授课的慕先生?”
少女背对的他,纤细的腰肢直挺挺的立在那,似冬日里那风雪不惧的梅枝,傲然绽放。
慕兮淡然地掀起眉眼,薄纱下的唇角扯动了一瞬,慢慢转过身。
四目相对,慕兮清明的眼眸中有数不尽的疏离与陌生。
初见的陌生,前世痴情相伴却换来利用的陌生,此情此景,再难回首。
她强弯起清秀的眉眼,“这位公子,这是寒山寺的后院,外人不便入内。”
语调清透掷地有声,却蕴含着风雪交加的冷意。
景逸愣了愣,心下有一时的惆怅,又很快烟消云散,他还是头一遭距离这样近的好好打量她。
薄纱遮面,下半张脸透着几分朦胧,却也将她那双漆明媚的杏眼衬托得淋漓精致,微光的映照下,乌黑的瞳仁里透着细碎的光点,清澈明亮。
眼尾特意点上的那颗小痣,多了几分妖娆妩媚之感。
听她用这样疏离的语气和他说话,他也不恼,景逸勾起唇角,“在下听闻了空大师言,后院有位薄纱遮面的女先生,遂前来拜访。”
说罢他还颔首示意自己冒然出现的不妥,眼睫垂下,少女罗裙裙摆随风划出一道浅痕。
慕兮眉目微敛,微微侧身神情冷漠,语词也再次冷了几分,“女先生不敢当,公子不经通传便擅自来此,小女子实不好再和公子攀谈。”
说罢,她福身行礼,意欲转身离去。
景逸眉梢微挑,连忙开口,声调也提高了几分,“不知姑娘可知城东学堂,西苑那些孤寡孩童也盼着有姑娘这样一位先生。”
慕兮脚步骤然顿住,城东学堂西苑,那的确有更多的孤寡幼童,无人愿意去给他们讲学,只觉他们食不果腹,谈何学习。
相较于东苑的那些世家公子,先生殷切,学子却玩闹,根本无心学习。
只因都是世家子弟,家族庞大且根深蒂固无人会去和一孩子较劲。
却也不想想,后人若如此,世家岂能维系下去。
而当年的穆家,却因陛下震怒,一代大儒草草收场,断送几十人性命。
十七年过去,祖父所留下的城东学堂虽屹立不倒,却早已不是原有的样子。
景逸心下一喜,“姑娘...我可改日再来拜访。”
少女脚下虽定住,却是背对着他,迟疑许t久,才再次转身。
清泠泠的嗓音自檀口而出,“公子不必再来这寒山寺,城东学堂我自会去。”
“恭候姑娘......”
恭候?
“公子去那做甚?”
慕兮记得,前世景逸去那的次数寥寥无几。
“自然是和姑娘有一样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她一定会去那,前世他忽略她太多。
......
景逸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倩丽的身影消失在红墙的一侧,兀地勾起唇角。
她望他的神情,再也没有前世的纯粹,只馀陌生。
甚至从她的神情中能感受到一丝的憎恶亦或是恨。
也是,因重生,他早一步将慕兮留在身边,也让她早早识得他,可她却仍旧这般严词。
思及此,景逸额前一跳,前世她也是这般薄纱遮面后就似换了一人,从性格语调甚至是眉眼,都做了极大的改变,以至于他没有察觉。
可她这样究竟为了何事留在这寺院授课,又去城东学堂,她想在做些什么,之后才有她以女子身份俩人在那再次相遇。
回想前世,景逸暗暗叹了口气,那时的他对不在他棋局上的人还真是漠不关心。
薄纱遮面的她虽令他刮目相看,但终究不会影响他布下的棋局。
岂料,慕兮女扮男装早已深入棋局,竟成为他手下的一颗死棋,是他踏上那权势中心的垫脚石。
景逸垂下眼睫,黑眸惆怅得如同那深夜天际的泼墨。
罢了,他之所求,终是应验,此生只管好好护她便是。
回到静修堂的慕兮,摘下薄纱,露出一张俏丽的面容,眸底淡漠,她垂眸凝着案几上的残局。
今生,既然她来执棋,那一切都该由她来定。
纤长净白的两指拿起一颗黑色棋子,放入棋局中央的位置,原是黑子落下风的棋盘在这一子上乾坤扭转。
*
入夜,慕兮换回一身墨色便装从角门处回到宸王府,一脚刚踏进玉兰阁,眼前却是一晃,一抹欣长的身影立在那副玉兰织锦屏风前。
是景逸,一袭月白锦袍,身形清瘦,眸光流转如画,月色泼洒而来,说不出的淡然雅致。
慕兮收起思绪,连忙上前两步拱手行礼,声调也压低了些许,“不知王爷在此,属下......”
“我说过,你不必自称属下。”
景逸打断她未说完的话,月白锦袍在烛光下跳动,他仍旧站在那一动不动,就像个虔诚的使者,在这诉说着什么。
“是.......”慕兮垂下眼淡然开口。
景逸的突然出现,令慕兮有些惴惴不安,他是否察觉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