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在四方小院没能占得上风,江以徽气冲冲的离开了。宋锦安站在院内看着马车驶远,只觉这些年受的委屈在今日可算出了口气。
“你给了刘县令什么好处?”霍无妄突然问。
宋锦安朝正堂走去,冻的不住搓着手,连说话都氤氲着白气,“倒也没给什么好处,不过是说出我乃户部尚书宋大人之女罢了。从始至终也不曾答应过他任何事,至於日后能否升官,终究是要看他自己。”
行至正堂门前,她忽地顿足回头仰望阴沈的天空,看样子倒像是要下雪。
难怪会这么冷,只怕又会是一场大雪。
眸光下挪看向霍无妄,宋锦安笑笑,接着说:“倘若这刘县令是个清廉的好官,我兴许能帮他一把。可他不是,我自然不会帮他,他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看她笑容狡黠,霍无妄便猜到这刘县令又被她摆了一道。
只怕医馆一案过后,刘县令是要前来跟她算账的。
但他也见惯了宋锦安以往的所作所为,对宋锦安在此事上的行为倒也不觉惊讶,反而生出几分习以为常来。
幸而霍家和宋家都能护得住宋锦安,一个小小的县令倒也无碍。
霍无妄提脚进入正堂,宋锦安赶忙跟上去。脸上肉眼可见的带着几分讨好,显然是有事相求。
“我倒有一事,日后或许需得霍小将军出手相帮。”
霍无妄只回头看她一眼,当即就猜到宋锦安定然不安好心丶
多数是又惹出大事了!
“何事?”霍无妄转身从还温热的壶里倒了杯水。
一杯水还没倒满,宋锦安突然凑近,“是我师父的事!”
“江太医?”霍无妄诧异,手中茶水险些撒出来,忙放下手中的壶。
一个太医,能有什么事是需要他出手相帮的?他实在想不明白。
“我师父江太医是……”
话说一半,看着近在咫尺的霍无妄,宋锦安又蓦然犹豫。
思虑许久,宋锦安又谨慎的看向门外,再三确认并无他人,才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我师父……她是女子。”
“砰!”
随着宋锦安的话,霍无妄手上猛地用力,早已经出现裂纹的杯子应声而碎。
茶水撒落在地,瓷片碎渣掉落。
万幸的是没有伤了他的手!
他忙弯下腰将地上的瓷片碎渣清理了,宋锦安自是也瞧出来他的异样。
看来还是吓到他了!
等霍无妄起身看向宋锦安时,皮笑肉不笑的扯起唇角,眼底带着几分怒火,“宋姑娘真是好本事,我上战场都不曾被吓到,如今却被宋姑娘一句话吓到了。”
霍无妄笑了一声,下一瞬笑意在脸上消失的无影无踪,拿着那些碎渣转身就走。
宋锦安楞在原地,一时拿不准他到底是何意,急忙喊:“你走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院内,霍无妄顿足,背影都镀着层怒火。
“只要此事不被发现,”宋锦安略显心虚,声音小的近乎听不见,“只要不被发现,应当就不会有事。”
霍无妄又快步折返回去,近乎是朝着宋锦安冲了过去。
如同一只凶狠的狮子,朝她扑上来。
吓的宋锦安下意识后退两步。
进入正堂后,他“砰”的一下将正堂的门甩上。房子都跟着抖了抖,更是吓得宋锦安打了个激灵。
“宋锦安,你最好告诉我,江太医能坐上太医之位,并非是你找人举荐的她。”霍无妄嗓音陡然拔高,一双墨眸死死的盯着她。眉心压低,怒气跃然。
凡是坐上太医之位的,除了要经过层层选拔和考试外,还需有六品以上官员举荐。
但以江家的人脉,只怕是难请到官员举荐。
最有可能的,便是宋锦安为其出谋划策!
“是我。”宋锦安答得干脆利落。
正堂内陡然静了,静的能听到外面的风从门缝中吹进来的呼啸声,正好与霍无妄沈重的气息声交织在一起。
宋锦安知道他十分气恼,却也不得不说:“此事即便我不帮师父,她也能靠自己坐上太医的位置,我无非是做了个顺水人情罢了。”
上一世在她有孕后不足两月时,京城就传来了江以绥女扮男装入宫做太医的事。此人犯了欺君之罪,新帝一怒之下要将其满门斩首。
但彼时她正缺一个郎中,而江以绥医术高超,又是女子,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霍无妄知晓此事后便入京求情,那时新帝正忌惮他,便妥协将江以绥交给霍无妄带回府中。
就连最后为她接生的,亦是江以绥。
也正因记着些事,她才能来福鹿县找到江以绥,拜她为师。
尽管这一世她确实是帮着江以绥找了官员为其举荐,但在上一世江以绥却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找到了愿意举荐她的官员。
这一世即便她不出手帮江以绥,此人也能靠自己坐上太医之位。而她却在这件事中,实实在在是落了个顺水人情。
这几日夜间,她翻来覆去的想,却终究没能想出还有谁能帮到师父。
唯一有可能的,大抵也就是霍无妄了。
——至少上一世就是霍无妄帮了江以绥!
但倘若霍无妄不愿出手相帮,她也只想另想它法。
二人僵持许久,迟迟不曾听到霍无妄开口,宋锦安以为他是要拒绝,朱唇轻启,正欲说话,却被霍无妄抢先一步。
“江家大老爷也知晓她是女扮男装入宫做太医的?”
“知晓。”
“孟郎中呢?”
“师兄自是也知晓此事。”
二人之间再次陷入冗长的静默。
宋锦安饶是再傻,也明白霍无妄这是不愿帮江以绥,只得先行妥协:“罢了,还是不为难霍小将军了,只当我从不曾提过此事。”
细想京城和北境的所有人脉,宋锦安却突然想到一人,惊呼:“对了,还有徐三哥呢!或许徐三哥能帮她!”
往日里徐三的鬼主意最多,到时他兴许真能想到办法帮师父呢。
可她只顾着想师父的事,倒是不曾看到霍无妄听到“徐三哥”三字时,脸色是何等的难看,狭长的眸子透着几分危险。
“徐三哥?!”霍无妄近乎咬牙切齿。
她称徐家三子为徐三哥,怎么从始至终都称他为霍小将军?!
霍无妄想不明白,“你唤他徐三哥,那我呢?”
“啊?”宋锦安没明白过来,疑惑地对上他的眸光,一本正经的回了句,“你自是霍小将军。”
“……”霍无妄眼底一沈,心底翻涌着无名怒火。
但看着宋锦安一脸无辜的模样,他又不禁想起梦境中的那声“二哥”。
她该唤他二哥才是,或是霍二哥!
梦境犹在眼前,霍无妄气息乱的毫无章法,耳根也愈发的烫。
可他还是好奇,那声二哥若是出自她之口,可会真如梦境般勾人……
宋锦安被他看的不自在,半晌才明白过来。
——他该不会是在意称呼一事吧?
宋锦安眸光一转,想了片刻才明白霍无妄想要的是什么。
但在上一世“二哥”这一称呼,除了是有求於他时,便是在床笫之事上才会喊出口。除此以外,她皆是称他为霍小将军,成亲后亦是称他为将军。
梳理又冷漠的称呼,好似才更适合他们。
但眼下倒是真有求於他。
即便徐三或许也能救师父,可宋锦安还是觉得,由霍无妄出手更稳妥些。
罢了罢了,求他这一回吧!
“师父一事,眼下倒是并无大碍。但唯恐日后东窗事发,师父会有性命之忧。”她缓步上前,委屈又无助的望着他。
到底是在上一世曾相伴十年的夫妻,宋锦安太清楚霍无妄的性子。
这人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好在这些放低姿态的事,她虽是重生,但还是做的得心应手。
宋锦安站在他面前,玉手一擡,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她媚眼如丝,嗓音婉转,“我也是真没法子了,求二哥帮忙……”
“二哥”唤的又娇又软,竟果真如梦境中那般勾人!
霍无妄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梦境中的一幕在脑中浮现。
他垂眸看着仅一拳之隔的宋锦安,心底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指尖近乎不受控的轻颤着。
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迫切的想去牵住那只正扯着他衣袖的手,将其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压一压他心底的那股火。
疯了疯了!他果然是疯了!
霍无妄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像是着了魔一样。
才刚伸出的手指,被他强行压下收回,又猛地攥紧了拳头。
看着宋锦安那副满脸都写着“有求於人”才有的模样,他清楚的知道只要点头答应了,宋锦安定然又会变回往日那般。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宋锦安眼眸顿时亮起,倏地收回手,同时退了一步,脱口而出:“多谢。”
明明是重来一世了,没想到这一世的霍无妄还是吃这一招。
真不知这声二哥有什么好听的。
但好用倒是真的!
“霍小将军既是答应了就不能反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又变成了往日那个宋锦安,好似刚刚那个唤着二哥的人,并不是她。
称呼又从二哥又变成了霍小将军!
霍无妄顿时清醒,幽怨气更甚。
这个卸磨杀驴的女子,真是不该如此爽快的答应她!
可就在霍无妄走神时,宋锦安已然走出正堂,头也不回的喊:“我去看师兄跟姀娘,你晚些记得喂牛,明日要去收药材。这几日只怕又要下大雪了,需得多收些药材。”
霍无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攥起拳头的手直至此时才慢慢松开。垂眸看向掌心时,唇角扬起自嘲的笑。
他自幼被送上山学习武术与兵法,本该是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将军才对,不该被困於男女之事上。在来福鹿县之前,他亦是如此要求自己。
但自从来了福鹿县,一切都变了……
他一手摁在胸口上。
大火那日的刺痛,仿佛至今犹在。
梦境丶幻觉……他已经快要分不清那些究竟是真是假了。
可那些幻境无一例外,全都和宋锦安有关!
——难道他对宋锦安生出了男女之情?
这一想法才刚冒出来,霍无妄就顿时皱起眉,似是十分排斥。
他自言自语的重覆着:“她心心念念的是大哥丶是大哥。”
霍无妄一遍遍的重覆这话,倒像是在提醒自己,他那些不该有的情愫,该早早的压下才对!
然而有些情,越是压抑着,反而越是如雨后春笋般疯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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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多日不曾做梦的霍无妄,这一夜却又一次梦见了宋锦安。
梦中她正在抄写经文,意欲在清明节时用。每日里都能抄上一整日,直至深夜累的趴在案几上睡着,方才停手。
那抄写经文的字迹,与大哥的字迹如出一辙。
霍无妄看着那些经文,虽面无表情,可却偷偷将所有经文都拿走,回到书房又将其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直至次日宋锦安再找经文时,他才拿来命旁人连夜抄写的经文。
宋锦安却将那些抄写的经文尽数扔了,气恼的冲他大喊:“疯了!霍无妄你果真是疯了!”
可他又何止是疯了呢?
他甚至还疯狂的嫉妒着大哥。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近乎偏执的嫉妒着一个已经离世的人!
梦境中,他明明是不愿让她写出与霍大哥一样的字迹,但最终说出来的话却是:“仇人之女,怎配写出与大哥一模一样的字迹?日后若再敢写出这般字迹,本将军见一次烧一次!”
宋锦安哭的委屈,他亦是心中懊恼,接连几日都在书房中买醉。
醉后却还在喊:“安儿……你心心念念的只有大哥,何时才能丶才能看到我……安儿你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