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从茅草屋出来,宋锦安身后跟着江秀才。
她头也不回,慢悠悠道:“伯母风寒好了大半,但还需再喝几副药才行。你随我一同前去医馆抓药。”
江秀才墨色长衫隐隐泛白,本是窄袖,可穿在他瘦弱的身上却显得宽大。
他恭恭敬敬的冲着宋锦安一揖,“有劳陆姑娘跑这一趟。”
多年前江母双腿残疾,近一年又始终卧病在床,这一年来为其看病,全是宋锦安亲自上门。
只是每次离开,江秀才都是如此行礼。
宋锦安早已与他说过不必如此客气,他虽应下,但却还是行礼。
罢了!宋锦安也不再为这些小事多言。
但刚一转身,就看到慈娘急匆匆的跑来。
看样子像是出事了!
“出了何事?”宋锦安快步上前询问,“难道是玉娘出事了?”
慈娘近乎是一路跑过来的,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连连摆手,“不丶不是。是……是霍丶霍无妄来了。”
她断断续续总算是把话说了出来。
帷帽之下的宋锦安亦是在听到“霍无妄”三字时,楞了刹那,可转而又恢覆如常。
他终究,还是来了!
“他还不知望安医馆的女郎中是你,你快跑。别让他瞧见你。”慈娘说完就取下荷包,一把塞进宋锦安手中,“这银子你拿着,跑吧!”
宋锦安攥了攥那荷包,知道里面也没多少铜板,却是二人身上全部的银子了。
铜铃声悠扬传来,宋锦安擡眼。
即便还不曾看见骑马之人,但她莫名觉得应该是霍无妄来了。
“跑不掉了。”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也不想再跑。”
自从重生后,她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
在福鹿县时,怕被霍家人找到。在京城时,虽不曾藏着躲着,可那却是她最累的时日。
直到离京后,她与慈娘一路来了望安县,二人改名换姓,开了家医馆。
可这两年又时刻担心被人知晓是从死牢中逃出来的。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想再躲着了,也懒得再跑。
“走吧。”宋锦安将手中荷包又塞给了慈娘,缓步朝着医馆走去。
慈娘错愕的看向她的背影,“竟然不跑了。”
江秀才还站在原地,一时好奇:“陆姑娘为何要跑?”
为何?这事慈娘也不知。
她只知道这两年宋锦安不愿见旧人,但如今既然不再躲了,看来是不怕见旧人了。
“此事江秀才还是少问,免得惹祸上身。”
丢下这话,慈娘也急忙朝着宋锦安跑去。只留下江秀才还在原地,实在不解他只是多嘴问上一句,怎会惹祸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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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拐八绕的宅院小路,霍无妄骑马跑过,墨眸扫过四周。可接连跑了几条路,却也没能找到宋锦安。
思及片刻前那女子慌张的模样,霍无妄更是惊慌。
那人定然是去报信儿了,大抵是要宋锦安快跑!定是如此!
“安儿!”
他疯了一样大喊,失而覆得的感觉,令他也顾不得路上还有百姓在了。
“安儿既然还活着,为何不回北境?安儿!”
四邻闻声纷纷走出来,个个好奇此人究竟是在找谁。
霍无妄翻身下马冲到其中一人面前,“望安医馆的女郎中,在何处?”
“陆姑娘啊,”那男子擡眼看向望安医馆,“她自是在望安医馆,若是不在,那便是去给江秀才的母亲看病去了。”
“江秀才家住何处?”他急切询问。
生怕晚了一步,就又见不到她了!
男子正欲擡手指路,却见一个熟悉身影从胡同中走出来,“喏,陆姑娘来了!”
霍无妄顺着他的眸光看去——
只见一女子头戴帷帽的站在胡同口,一身的粗布衣衫,肩上还背着药箱。
即便还不曾看见帷帽下的那张娇容,可霍无妄却万分笃定,这就是安儿。
是他的安儿!
他牵着马走近,眼圈不知何时泛红。直到站在她面前,他才忍不住掐了自己一把。
不是梦!这次不再是梦!
他指尖仍旧不受控的发颤,此刻就连说话也似是在颤:“安儿……”
帷帽下的那张娇容朦胧可见,他僵硬擡手,正欲抚上帷帽下的那张脸,却被宋锦安偏头避开。
她背着药箱往医馆走,无波无澜的丢下一句,“先回医馆。”
霍无妄忙牵着马跟上,生怕慢一步她就会消失。
“安儿既然活着,为何不回北境?”
宋锦安低垂着眼帘,不应声,只是脚下步伐却逐步放缓。
这话她也曾问过自己不下百遍。
北境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那有霍家人丶徐家人,还有其他数之不尽的熟人。若是回到北境,她定然会过的比如今舒坦,或许也能如数年前那般,过着衣食无忧有人伺候的日子。
可她偏偏没有回去,甚至这两年都不曾回去过。
始终留在望安县。
但直到半年前她才明白其中缘由……
这些年的筹谋算计和京城中的事,都让她心力交瘁。她仿佛是彻底没了心力,再也不愿去插手那些阴谋诡计,甚至不愿见那些熟人。
她只想安安静静的,开一家医馆,治病救人。
脚下步伐止住,她带着深深地无力感道:“我累了。”
语毕宽厚大掌握住了她垂下的手,顺势将挎在她肩上的药箱挪到他的肩上。
可却并未松开她的手。
宋锦安只稍稍扭动几下,见未能挣脱开,索性不再动。
罢了,她连这只手也懒得再挣脱。
二人并肩朝着医馆去,宋锦安轻声问:“此番前来望安县,有事?”
“母亲病了,宫中太医去了几次,但却仍不见好。听闻东境有一女菩萨,医术了得,长赢便带我前来寻女菩萨。”
只是他万万不曾料到,此人竟然会是宋锦安。
实在是意外之喜!
帷帽之下,宋锦安张了张嘴。想问霍母如何了,又想问他与长赢如何会一道前来。
可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只馀静默无言。
等二人一道回到医馆,进门就看见了陆长赢。宋锦安取下帷帽,淡淡的扫了他一眼。
相较於两年前,如今的陆长赢倒是显得格外沈稳。眉眼间透着威风,倒像是战场上下来的少年将军。
可他一开口,宋锦安便知,表象就是表象。
“表姐,你竟然真在东境!既是活着为何不去陆家?表姐你当年命我给霍无妄用药,当真是害苦了我!我若是知道你是入京冒险,是断然不会放你入京的!”
一如既往的话多。
宋锦安不接话,往案几前走,只是才走出几步就察觉手还被霍无妄攥住。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被他攥住的手,霍无妄就识趣的放开了。
慈娘与江秀才跟在后面跨进医馆,宋锦安写下药方递给慈娘。
直到江秀才拿了药离开,宋锦安才道:“姨母病了,可曾请师父前去为其诊治?”
“江以绥自打你出事后,便不再入宫做太医,一年前去北境开了家医馆。母亲病后皆是她跑前跑后,为母亲诊治。”
霍无妄低垂下眼帘,思虑一瞬道:“她曾说,母亲这是心病。”
心病……
宋锦安唇角紧抿,擡眼看他。
纵然他没细说,可她也隐隐猜到多数是两年前的那场大火,致使霍母心中郁结。
“你不知我二人逃出死牢一事?”她问。
霍无妄苦笑,“我若知道安儿还活着,定会遍寻天下也要找到你。”
慈娘站在药柜前,拧着眉道:“是周公公派人将我二人先救了出来,又连夜送出城。还以为周公公会将此事告诉霍家,没想到你们竟不知。”
霍无妄蹙眉,目露疑惑。
但稍作沈思便明白过来周公公为何没告诉他们。
“自从京城死牢一事过后,北境就战事不断。不足两个月大哥也回到北境,带兵御敌,直到一个月前方才回京覆职。周公公纵然有意将此事告知给霍家,只怕也难找到时机。”
宋锦安若有所思的点头,听到从后院传来的脚步声,起身往后门去。
打开门的瞬间,玉娘正好站在门后,手里还端着空碗。
看到宋锦安时,她带着几分讨好的扯出笑来,“锦娘今日这眉画的实在好看,比那画上的美人还要好看。”
说完心虚的嘿嘿一笑,转身就要跑。
“我要去北境一趟,你可要随我一同前去?”
姨母抚育她长大,如今姨母病了,她自然是要回去一趟。
玉娘幽怨回头,斜了眼站在医馆内的霍无妄,“霍小将军若是能发誓不将我在此地一事告知给赵辅周,兴许我还能在此多待些时日。”
她显然是不愿离开望安医馆。
但更不愿此时随赵辅周回去!
“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受了重伤,如今正卧床不起。殿下纵然有心将太子妃带回去,只怕也难以亲自前来。”霍无妄一本正经道。
玉娘狐疑的打量着他,“受了重伤?”
墨色双眸滴溜一转,像是在思忖此事是真是假。
“他若是受了重伤,想必大祁也早已传开了,我怎会不曾听闻此事?”
霍无妄眉头一压,微微颦起,“太子乃是大祁储君,受伤一事自然不能外传,以免臣民惶惶不安。”
玉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轻轻抚上凸起的腹部。
“不过殿下身侧有太医在,太子妃倒也不必担忧。”霍无妄话锋一转,又突然劝说:“如今太子妃既是有孕在身,不宜舟车劳顿,还是留在望安医馆安胎要紧。”
玉娘还是点头,“倒也是。”
可说完却又突然擡眼看向霍无妄,目光凌厉。
“霍小将军若是想让我老老实实留在望安县,直说就是。不必如此诓骗我,我可没那么好骗。”
她可机灵着呢,怎会被霍无妄这三言两语就骗了!
但她也知道霍无妄绝不会替她隐瞒,定会将她在望安医馆一事告诉赵辅周。
玉娘低下头,掌心抚过孕肚,略作沈思便有了主意,“有劳霍小将军派人去给他送封信,就说我在望安县,半个月后就要嫁与他人为妻,让他速速将和离书送来。”
陆长赢脱口而出:“嫁与他人?!”
堂堂太子妃真若是做出这等事,只怕太子是饶不了那人!
可霍无妄却顿时明白玉娘之意,敛笑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