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
14.
周展池握紧钥匙走出书房,刚过拐角便看到了张管家。
张管家朝他躬身行礼,亲自打灯笼为其引路,寻了个话头说道:“二爷,您这些日子四处奔波,如今回来可要好好歇息。”
“嗯。”周展池只听着答应,其馀一概没有多说。小时候,他和张管家关系还算得上不错,偶尔自己淘气被训,张管家还会偷着教他种些花花草草陪伴玩耍。自从父亲去世后将家族基业悉数交由大哥处理,张管家便唯周展鹏马首是瞻,脾气秉性也变强硬许多,整个家少了许多人情味。
不过自小他们兄弟学的便是“弱肉强食丶趋利避害”那套,生在此家怨不得谁。
周展池跟在张管家后面,绕过东院来到前面一处阴暗小院,再朝外走些,就到了周家仆人所住之地。他走着,看着这幽暗长道,忽觉一股憋闷之气卡在胸口,叫人不吐不快:“是大哥将他关在此处?”
张管家听出话语间隐藏的埋怨,忙道:“二爷明鉴,秦哥儿当着众人冒犯大爷,若不略施惩罚不能服众啊。”
当众冒犯周展鹏?想着秦瑄的情况也不无此事发生的可能。周展池皱眉道:“他做什么了?仔细说。”
“秦哥儿回话时言语颠三倒四,大爷问话也答不清楚,还有那凤头,也当做玩物般对待。”张管家自是不能把周展鹏出丑的事一一讲清,只挑了个模糊的讲了:“虽说关了禁闭,但终归……”他瞧着周展池的脸色,话头稍微一顿,越过此处直接道:“怎敢有人怠慢。”
说话间,俩人停在杂物间前,张管家示意守门的两名家仆放出被关在里面的秦瑄。
两名家仆朝周展池问好行礼,忙去打开房门,露出里面秦瑄正趴在桌上睡觉的光景。
秦瑄还处于半梦半醒,被身后的动静吵醒,揉了揉惺忪眼皮,脑袋里还分析着屋里怎么突然这么亮了,一时竟没回过神。
“还傻站着作甚?快出来。”周展池低声喝道。
周展池回来了!是他来救自己吗?秦瑄听到熟悉的声音,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使劲眨了眨眼睛,发现此人确实端端正正站在那里,顿时心生欢喜,嗖地朝外跑。
奈何一时兴奋却忘了自己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腿脚早已酸麻,脚尖磕在门框,眼看就要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却被周展池长臂一伸,径直被捞出房间。
“嘿嘿,你回来了!”秦瑄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在原地站好。
肚子发出咕噜一声,秦瑄挠了挠脸颊,朝面色铁青的周展池道:“我还没有吃晚饭。”
自下午就被关在这里,无论他如何敲门如何喊话都无人理会。秦瑄还以为周展鹏是想把自己活活饿死,索性睡觉节省体力。
张管家迅速招呼道:“二爷回来也还未用过饭。你们几个快去传话,叫人做些好菜好饭送去敛光阁。”
听到饭字,秦瑄的肚子叫得更欢了,小声在周展池耳边说:“我们回去吃饭吧?”
然而周展池根本没有理会他,把人拖过去,又是撸袖子又是捏脸。
杂物间里堆放的东西许久未动,里面布满尘土。秦瑄在里面待了几个时辰,出来时脸上不知怎么搞的,弄了一道一道的灰痕,头顶发丝凌乱,活脱脱受了欺负的模样,叫人看着就心疼。
秦瑄不明所以,转了两圈茫然道:“找什么呀?”
张管家把灯笼朝二人的方向一伸,赔笑道:“二爷您瞧,除了这地方破旧了些,秦哥儿可没受伤。”
秦瑄这才明白周展池是查看自己伤势,他感激地投去一笑,却又被瞪了一眼。
周展池一甩衣袖,冷道:“你又不饿了?”
秦瑄自然比谁都想离开这么个破地方,接过张管家塞过来的灯笼,朝周展池的背后追去。
如今他可算明白了待在这周家,说不定被人遗忘才是更好些。周展鹏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一言不合关人禁闭。他盯着周展池的后脑,心想这一个两个的都得了什么病?如果这周二爷再晚回来几天,周展鹏是不是真打算饿死自己。
周展池似乎是感受到了秦瑄的凝视,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面上又带着一副不悦的神情:“走在后面,是给谁打灯?”
“哦哦。”秦瑄乖乖地走到前面。
灯影随着他的脚步而跟着晃悠,如窄薄身影般,好像一阵风吹过就会随之消失。
周展池瞧得心烦意乱,夺过挑杆道:“晃眼。”
大院内各处都点了灯,虽说不如白天那般明亮,但不用打灯也能看清脚下的道路。
“哦……”秦瑄念他一回来就处理自己的烂摊子,懒得装傻去顶嘴气人。他愿意做这种事,自己还乐得占便宜呢。
二人回到敛光阁,阿山等人激动地满头大汗,文柳抢前一步来到秦瑄身边,像是吓得站不起来般哭诉道:“秦哥儿,您可把小的吓坏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大爷要把您带走?幸好您平安归来,若有什么差池,小的也不活了。”
秦瑄心知他话中藏着八分虚假,但在周家,能听到这番言辞倒也足以让人心热。他正要想该如何安慰时,周展池却说道:“念你护主心切,明日我便告诉大爷,以后秦哥儿做错事若要责怪,罚你即可。”
文柳顿时没了声音,退到后方不敢再自作聪明。
秦瑄瞧出周展池面露不耐,心想他可能真的累了,幸好送饭菜的仆人随后赶到,还毕恭毕敬交给周展池一木匣。秦瑄直直跑向桌前,坐下来捧着脸乖乖等候开饭。
阿山忍笑帮他擦干净手和脸后,秦瑄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端起碗就开吃,连平日里不爱吃的菜也夹了几筷子,吃到最后撑得几乎走不动道。
稍作休息后,秦瑄跟着周展池重回工具房门口,周展池将钥匙交给阿山,示意他开门。
秦瑄偷看着身后打灯的文柳,心想现在不用避人了吗?自己之前干嘛那么小心翼翼。
“二爷。”阿山打开工具房,推开门后,躬身请周展池进门。
文柳手中提着琉璃灯往前一送,照出屋内狼藉。他的姿势如同阿山,微微低着头,眼珠子却在能及的范围内不住打转,最终落在屋内的凤雕前,眼底的震惊根本无法隐藏。
周展池的目光全落在散了一地的椅子残片上,指着问道:“这怎么回事?”
秦瑄挠了挠头,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心里在想当着这么多人把这事说出来,还怎么给你大哥留面子。
周展池似乎瞧出了什么,示意他先别说,摆手让阿山和文柳退下,吩咐说半个时辰后再来伺候。
屋里只剩二人,听完周展池又问了一遍,秦瑄这才开始慢慢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这张椅子是怎么倒的:“嗯,那张椅子平常没人做,我只是想拆开看看……唔,他摔倒的时候,我没有笑出来哦。”
周展池扶额,这下可算搞懂了“冒犯”二字从何而来,望着那双无辜清澈的眼眸,他简直无话可说:“罢了,去把那木匣打开。”
秦瑄云里雾里,看他英俊的面容染上了一层疲惫,不像是有耐心和自己说第二遍的模样,立即听话去开木匣。
盒盖打开,露出红色软布做的内里,不同木料所制的凤头分别装在纵横排列地格子间。
经由这般装饰,原本不值钱的木料雕刻出的凤头,看起来也十分昂贵。
秦瑄莞尔笑道:“回来了!”
周展池冷哼:“我回来时,都不见你有这般高兴。”说着,他起身走到屋内的另一侧更衣。
秦瑄在他背后吐舌,明明自己表现得那么热情,定是天色黑暗这位二爷没看清楚。
待沐浴梳洗过后,歇息又成了一桩难事。
秦瑄和周展池挤在同一张床上,只觉心烦气躁,顿时想念起前几日自己占据一张大床的舒适。他偷偷瞧着周展池睡着,慢慢起身准备翻过他的身边。
“好好睡,没心思同你胡闹。”周展池闭着眼,准确地捉住了那截窄细的手臂,把人又拖了回去。
秦瑄亲眼看着自己与长椅的距离越来越远,欲哭无泪,用单手撑起上半身,问:“你热不热?”
周展池睁开双眼,侧目盯着他:“要是想给我打一晚上扇,未尝不可。”
秦瑄立刻躺了下去,乖乖装睡,毕竟那道刚刚看过来的眼神明晃晃写着“再不睡就把你打晕”。
周展池这几日在外本就因噩梦而无法安睡,回来还要与他在这种琐事上纠结,怒气几乎冲至天灵盖。若不是今日瞧他太过可怜,一定会把人强行摁倒。
秦瑄闭上眼,又想起本该要去探望奉安的,结果因为紧闭的事情完全忘到了脑后。他又瞪大了眼睛。
“秦哥儿,我有三天夜里没睡好觉了。”
周展池的声音从边上传来,语间威胁让秦瑄立刻重新闭好眼睛,转过身委委屈屈地对着墙壁噘嘴,明明自己躺在一张大床的睡眠质量会更好,非要来一起挤。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周展池偷瞄到他的表情,当即败下阵来,又补上一句。
说的也是,自己现在也不能去找奉安,干脆明天让周展池带些好东西去瞧瞧他,岂不是更好。
秦瑄轻轻点头,这才安稳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用过早饭后,秦瑄说自己想回去看奉安,自然得到了周展池的驳回,那人站起来指着木雕问:“东西还没制成,就想跑?”
秦瑄忙道:“没有,我会回来的,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说完,他又想起他和奉安都在周家待着,还能跑去何处。
周展池低头帮他用标注分隔书上的话语,顺势接道:“那你快些做,做完再去。”
秦瑄想起自己的过往,问道:“可他要是因为没有吃上早饭而被饿死了,怎么办?”
周展池放下书,挑眉看他:“怎么?你们俩怎的这般要好?”
“他帮了我很多啊,”秦瑄解释着,掰起手指和他列举:“奉安让香梅帮我梳头发,做了好吃的还叫我一起去吃呢。”
“是吗?”周展池面露怀疑。他可是见过那奉哥儿的,看起来就一身精明市侩,怎么也不像是会无缘无故帮这傻子忙的人。
秦瑄点头,怕他还不信,又道:“你可以和他多相处,奉安真的很好的。”他说完,就看到周展池的脸色慢慢变得铁青,像是想把手边的书砸到自己头顶。
怎么,自己又怎么招他了?
秦瑄更是不懂,为图待会儿别又稀里糊涂挨罚,便小声问道:“你在生气?”
周展池冷嘲道:“你一点都不傻,还知示弱卖好做个贤妾,将我推给别人。”
“啊?”秦瑄一听到“妾”字便觉哪里都不舒服,忙道:“我什么时候将你推给别人了?”话一出口,忽觉自己抓错重点,再改口已来不及。
周展池脸色稍缓,又拿起书本:“那就快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秦瑄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奉安那边……”
周展池用笔在纸上圈了处标记:“晓得了,去做事。”
秦瑄笑了起来:“谢谢你。”知他已应允,自己便转身跑去里间,拿起锉刀磨木料。
周展池的目光跟着那道兴高采烈的背影,没想到这小傻子还真是固执,自己若不答应他,估计会在他耳边磨上一整天。
他听着屋里沙沙的做工声,标了几页书,转头盯着秦瑄认真的侧脸:他们两人到底谁是爷?自己怎么这么容易就心软答应下来了?
周展池站起来,把书放到桌上,起身离开工具房。
守在门口的阿山立刻跟上,问:“二爷,您这是要去哪里?”
周展池一时无言,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秦瑄全神贯注做着手头上的事,根本没注意周展池出去,直到一阵低语交谈,才让他擡起了头。
“嗯?他什么时候走的?”秦瑄疑惑。
窗扇开着一条缝隙透风,随之传来的还有文柳与同他一齐来的阿茗在院中讲话声,秦瑄去倒茶休息,恰好听到二人二人谈起周家门禁已除,大家可按找之前的班表依次出门探亲。
“那这可好啊,”阿茗说道,“不过我刚陪二爷回来,这事定也轮不上我。”
“你小子别不知足了,”文柳玩笑道:“过几日可就轮到我了。”
秦瑄听着,咕咚咕咚又灌了一杯凉茶。
到头来不自由的只有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呢。他低头看到桌上用笔墨标好的书页,拿起后跑到门口,朝慌忙起身的两人问道:“二爷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