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同行
22.
不知过了多久,秦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独自都颠饿了,还没有到达目的地。车里放着的吃食都是些甜腻腻的糕点零食,赶路时心里总惦念着到达目的地,实在是令人提不起兴致品尝。
秦瑄用右手撑在车厢内壁,慢慢地挪到车门口,撩开帘子向外扒头:“我们今晚能到木料店吗?我记得没有那么远啊。”
周展池的脸上蒙着半块巾帕,侧脸对着他,懒懒道:“几时说我们要去木料店了?”
“啥?”
秦瑄瞪大双眼,一下子没能从话语间反应过来,正当他愣神之际,头顶忽然一黑,弹出来的脑袋又被布帘盖住。
紧接着,一道道飞溅的尘土噗噗地落在帘前。
周展池的声音隔着布料,听起来有些沉闷:“别出来,在里面说。”
秦瑄逐渐找回些许神志,心想说不定是因为自己身上有伤,人家木料店不肯照料吧。他坐在车厢里没有头绪,只好问道:“那我们去哪?”
“不知,”周展池的话回得极快,紧接着又道:“不然将这马的眼睛蒙住,它停在哪里,我们就停在哪里。”
秦瑄听得出来,周展池的心情还算可以。
两人将马车停到道边,秦瑄饿得饥肠辘辘,撩起车帘闻到一股汤面香味,便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来。
周展池托着秦瑄的胳膊,目光不离那截包裹的手指半分。
道边开着一家小店,竖着的招牌破破烂烂的,只在外搭了个简陋的棚子,摆了几张桌椅,一看便知不过是为过路行人填饱肚子,没有那么多讲究。
周展池示意秦瑄坐好,他亲自去端了两碗面放到二人面前。
汤面做得十分简单,只是拿白汤加盐煮的杂面条,面上撒了几点葱花及三四片白萝卜,全无荤腥。
秦瑄倒没有什么抵触,抽出筷子往面堆里一挑,一个滑溜溜白嫩嫩的鸡蛋从下面翻了出来。他看向周展池的碗,却发现那里装着只有和自己相同的面和菜,连个鸡蛋的影子都没有。
秦瑄有点感动,有种即将开始省吃俭用的同甘共苦之情。
他夹着鸡蛋,小声说:“我们分开吃吧。”
周展池自然是明白秦瑄的意思,心平气和解释道:“店家说了,只剩一个。”说着,看着那颗被夹起来的蛋皱起眉头说:“我不吃鸡蛋,腥。”
秦瑄点点头,在心里默默记下周展池的口味,低头把汤面吃了个干净。
反正两个人以后要搭夥过日子,衣食住行上有什么忌讳自然是要明说,省去日后积怨吵架。
吃完汤面,二人歇了口气又继续上路。秦瑄撩开车帘看到的就是树林,再撩开帘子看到的就是土路。这一路上好像路过的地方都长成一个样子般,完全看不出有何分别。期间他偷偷瞧着周展池手上也没拿着什么地图,像是真的要带自己随意逛逛。
秦瑄低头把咳嗽闷在掌心中,暗想以自己现在的身体情况,一时半刻还真的做不来重活。
直至傍晚,周展池将马车停在一间驿站,除却要间客房,又给了些钱买草料让店家照顾好马车,还给了几个铜板要小二帮忙把药煎煮。
回到房内不到半柱香的时辰,小二端来了饭菜,样式比午间吃得要好些,是炒出来的两素一荤的热菜。秦瑄吃过后又喝完了苦涩的药汁,歇了会儿就被令去洗澡。
周展池耐心地站在边上,帮秦瑄洗澡,眼睛却一直盯着他的头顶:“自己去擦干。”
秦瑄举着左手点了点头,随即在木桶里猛地站了起来,未着寸缕的全身赫然暴露于他人面前。
不知是被烛火照的还是怎么,周展池的脸上显现出异样红色,慌忙间把头别了过去:“你丶你……赶紧去穿衣!”
秦瑄茫然道:“啊?”他不是正要去穿衣服吗?刚刚在洗澡怎么穿衣服呢?
这么想着,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寻思这与寻常男子没啥两样啊,周展池干嘛这个反应,还以为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眼前白花花的身躯仍在不解地晃来晃去,周展池差点被这小傻子气晕,单手撑在额前,覆住自己的目光:“你!再这样下去,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秦瑄差点滑倒,背身回道:“好吧,下次不这样了。”他心想周展池真是奇怪,只许自己去伺候他洗澡穿衣,自己稍慢一点儿就会挨揍。他站在床前,姿势别扭地单手擦着身体,又取来放在床上的衣物往身上套。
侧身时,秦瑄倚在床边,正好看到周展池背对着自己,墨发长度却刚至后脑。他想到一件不好的事,抓着裤腰的手不住颤抖,小声问道:“你丶你的头发?”
周展池倚在桶边,声音透出股淡然:“出了族谱,总要付出点儿代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一短的深意,秦瑄也明白,本以为周展池不过是分家,却没想到竟然到了出族谱的境地,又觉二人之间添了几分厚重的东西。
他想,以后开成木雕店定要给周展池许多利。
许是半天没有听到回应,周展池用水洗了把脸,又道:“我自己要出族谱的,与你无关。”
秦瑄点了点头,瞧得出周展池与周家上下格格不入,迟早会有吵架的一天,无论有没有自己。
他可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对周展池来说,是有多么重要。
等到晚上睡觉,秦瑄看着又躺在自己身边的周展池,奇道:“只要了一间房吗?”
“现在钱得省着花。”周展池闭着眼睛回道。
秦瑄觉得也是,心底越发生出一股担当,他得让周展池放心,自己不会一直拖累他。
他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周展池的肩膀,看到那人调转过来的头,郑重其事道:“我要告诉你一个好事。”
周展池挑起一侧眉毛,望了过来。
秦瑄神秘兮兮地看了看四周,发现多此一举后又躺了回去,清了清嗓子说:“其实,我不傻。”
周展池:“……”
秦瑄看着他毫无反应,心中自有一番理解:自己装了这么久才说,是谁都无法承担。
他笑着眨眨眼睛,转过身拍拍周展池结实的臂膀,安慰道:“所以我可以去赚钱,包袱里装的那些东西,本来就是我原本打算出来后卖掉换钱的。”
过了片刻,周展池才有了些许反应,英挺的眉毛挤在一起,侧过身来盯着秦瑄,问道:“你原本打算?”
“是啊,”秦瑄见周展池这副表情,还以为是不放心自己做这件事,便自信地在胸脯前一拍:“不用你出面,我自己就可以卖……唔!”他捂着撞到墙壁的手,尴尬地扬起笑脸。
周展池忙抓过他的手腕查看,发现没有撞裂出血迹,才松了口气。
看着缩进被里,只用眼睛瞧自己脸色的秦瑄,周展池简直无话可说,这秦哥儿哪里不傻了?分明哪里都透出一股傻气。
然而秦瑄说到做到,就在驿站楼下鸡鸣时分,他也睁开双眼,小心绕开周展池的身体,下地抱着水盆去楼下问店夥计哪里能弄来清水洗漱。
夥计想起与他结伴之人出手阔绰,再瞧秦瑄的勤快模样,笑了起来:“您且楼上等好,竈上烧着热水哩,您和您夫君要吃什么,说给我听,也好一并送上去。”
秦瑄微怔,像是被他这句“您夫君”给打到了头,却也不想在一大早为此事争辩,只好说了句他不吃鸡蛋,便低着头回了房间。
打开门时,恰好撞到周展池的胸口。秦瑄捂着脑门,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细想起来两个人现在还是少爷和妾室的关系。
周展池一把抓住秦瑄的右手,把人扯进屋里,急道:“去哪了?怎不知叫醒我!”
秦瑄见他将要发火,赶紧把来龙去脉同他讲了一番,见周展池的脸色渐渐好转,他也就跟着松了口气,但又想到二人的关系,话便停在唇边。
突然,敲门声响起。
周展池起身,叮嘱道:“下次不准再乱跑。”
秦瑄“哦”了一声,就见店夥计把东西都交到了周展池手中,自己只好把话咽回去,乖乖洗漱吃饭,待会儿还得去街上找个好位置卖东西呢。
早晨的市集远比想象中的热闹许多,摆摊买什么东西的都有,什么小吃菜肉丶首饰香粉,吃的玩的一应俱全。
周展池停在一家茶棚前,指着那片空地道:“就这里吧。”
秦瑄倒是没什么别的想法,反正在哪里摆摊都是摆摊。他看着周展池慢悠悠走到茶棚坐下,朝着那店家说了几句,便用手撑着腮,朝自己看来。
一个少爷怎可能低头抛掉脸面,到市集上卖东西。秦瑄在心里给自己鼓气加油,一切就要靠自己了。他把包袱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木头刻的东西一下子散在地上。
左边摆放的是各式各样的木簪,右边摆放的则是可拆卸组装家中所放的摆件,也可当做孩童的玩具。
秦瑄学着周围人的样子,昂起头,把手放在脸侧喊道:“瞧一瞧,看一看啦!这里卖好玩的丶好看的!”
周展池听见这通叫喊,差点把刚喝进去的茶水喷出来。
但这通吆喝也确实叫停住了人们的脚步,秦瑄生得好看,做出来的东西也十分好看。
一名女子停住脚步,捋下裙子蹲在木簪前,捏起一枝新奇道:“真漂亮,这是什么花样?”
秦瑄探头看了看,忆起自己的初衷,笑着回道:“是莲花。”
女子这下更好奇了,还把挎在手肘的篮子放在脚边,来回翻看其他木簪:“我怎没见过这样的莲花。”
秦瑄点头道:“若是整朵雕刻,用木雕刻未免显得太过隆重。佛教中此花又寓意着‘净土’,渐开时也能代表新生,更加吉祥呢。”
女子听着他的话,只觉手中木簪更是可爱,笑道:“真好看,多少钱呢?”
“五十文!”秦瑄道,没想到第一单生意这么快就要成了。
女子露出为难的表情,把木簪放下:“我还是再看看吧。”
秦瑄:“……”
想着周展池还在边上看着,可不能丢了脸面,他继续道:“要不,看看别的呢?这一排的比较便宜。”
女子看上去也舍不得这些漂亮簪子,碍于莲花簪太贵,只得点点头,又去看秦瑄所指的那一排,最终挑了一枝简单花纹的木簪离去。
秦瑄数着手心里的十个铜板,满意地放进布包里。
还不等他开口再次吆喝,又有人领着孩童凑了上来,围着右边的玩意儿问价。秦瑄朝坐在边上观看的周展池得意一笑,转而专心去回答客人的问题。
不到一日的功夫,包袱里装着的玩意儿就卖出了一多半。
秦瑄也没有料到摆摊一事竟会进展得这般顺利,看来做生意还是要把货品做得精致些丶好些才是硬道理。
他正收拾着其他东西,忽然头顶上方多出两道阴影。
秦瑄擡起头看着两个笑起来不怀好意的人,心里打了个秃,问道:“您想要点儿什么?”
“我看看你这里有什么。”一人说着,两只眼睛只盯着秦瑄瞧,压根没对货物感兴趣。
另一人笑道:“你家里怎么舍得让一个哥儿出来卖东西呢?跟大哥走,这东西我全收了。”他说着,就去敛秦瑄的包袱。
秦瑄正要去抢,却有一人比他行动还要快。
一辆手推车从后面袭来,直直撞向那两个流氓的后背,把两人撞得满地乱滚,如同泥鳅一般。
推着手推车的人匆匆停下,卸下木棒顶在车下,站在秦瑄身边,朝地面的两人赔笑:“哎哟,真对不住,车推得急了,没看到二位蹲着。”
秦瑄忍着笑意,和推车人对视一眼。
推车人却朝他笑了起来,那笑容中掺杂着明晃晃的故意。
两个流氓爬了起来,顾不上拍掉身上的土,恼羞成怒地走过来,伸手薅住推车人的衣领,大声叫嚣道:“好你个不长眼的东西,没看到老子在这里办事?今日坏了你爷爷的好事,真是找打!”
那人不由分说地搡了把推车人,恰好把他甩到推车上面。
手推车自是承不住力,一下子瘫倒在地,被压在身下的扶手发出咔嚓断开声音。
原本撑在下面的木棒被挤得滴溜溜地滚了出来,一路滚到周展池的脚边。
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却无人敢上前帮忙。
“你们干什么!”秦瑄冲了过去,大喊着正要去拦,却被赶来的周展池揽住腰肢,轻轻推到后方。
他看到周展池手执木棒,一手扯开正要挥拳的人,另一脚蹬在跑来帮忙的人的腰间,立刻清理干净场子。
俩流氓自是看出周展池不是好惹的人,又忌惮他手中的木棒,边跑边喊:“给老子等着!”
围观的人见热闹没了,自然也就散开,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市集又恢复了原貌。
秦瑄朝那道高大的身影跑去,伸手要拉推车人起身,却被周展池又摁了下去。
周展池冷冷道:“他自己能起来。”
推车人被摔得龇牙咧嘴,缓了口气撑着地面站起来。
秦瑄忙问道:“你没事吧?真是谢谢你了!”
推车人摇了摇头,尴尬地拍掉身上的尘土。
周展池冷哼道:“收拾东西,走了。”
推车人整理着自己的小推车,原本完整无损的推车,此刻只剩下了一边的扶手能抓。
秦瑄摇头道:“他的推车好像坏了。”
周展池本就看推车人不顺眼,此刻更觉得此人异常愚笨,更是没有什么好气,道:“做好事总得付出点儿代价。”
“等下,”秦瑄挣开周展池的手,跑到推车人的身边,帮他捡起落在地上的杂物,惊道:“你也会做这些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