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风雪归客(一)
“阿凛, 阿凛……”
喑哑虚弱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你要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要精彩。”
那声音闷闷的,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膜, 叫君凛听不太明晰,但渐渐的, 他便回想起来了。
——这是母亲在临终前,对他说的话。
那日下着大雪,他趴在母亲的凹陷的小腹, 眼中的泪水都快要流干。
长留山境内有一山间小城,名唤永阁, 而永阁城城主尊姓为君。君凛,便是永阁城主的长子。
可在城主纳妾进家门后, 他那父亲便再不曾看向他们母子一眼, 姨娘和弟弟更是日日谋划如何除掉他。
他的生母向来对城中百姓和善, 但在失宠之后丶重病之时, 满城竟无人向母子俩伸出援手,以致于在这大雪之夜,他母亲的床头连杯热水都没有。
炭早就断了, 被衾也是潮的,小小的君凛眼睛都哭得发肿, 将一壶冰水塞进衣服中, 拿胸前的温度去暖。
可惜还没等到他将水暖热,母亲的手便垂了下去。
她在死前还唤着君凛的小名, 嘴唇皲裂出道道伤口,却是连一滴血都淌不出来。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喝上热水。”
君凛怀里冰透了, 怔怔地想着。
随即他从混沌梦中醒了过来,入眼尽是西风萧萧, 粉雪簌簌。
他拄着把断剑坐在长留山下的破庙里,斜斜敞开的衣襟挡不住寒,如今怀里竟然结了层冰,身上薄薄裹着的一层白袍已经脏得看不出底色。
那庙也破败,他身上的白袍也破败。
罡风涌进墙体上的洞口又掀起他的衣摆,布料上全是缭缭烟雾似的丝缕。
这身白袍,还并非象征长留山的紫电云纹服,也不知晓后来他如今落魄得身无分文,到底是从何处得到的这身衣裳。
他只是……固执地还穿着一袭白衣而已。
这是他在前世的最后时刻,而在这个时候,他早已被白帝逐出师门。
君凛无趣地掀掀嘴角,带动他脸上一道狰狞的疤也蠕动起来,像条盘踞在他脸庞上的蛇。
“还真是许久不曾看到,你这般落魄的模样了。”有苍老的声线遥遥从庙外传来。
君凛头都不用擡:“听闻师尊飞升失败,想来离道销神陨不远,怎还有心思下山来?”
他故意加重“师尊”二字,为的就是恶心白颂年。
一句话被他说得又怨又毒,像是恨不得白颂年能死在这破庙门口才好。
但说完之后他又忍不住想,若是他那早夭的小师弟尚在此处,到底会大骂他“果真天魔寄体,冷血无情如斯”,还是会拉过白颂年好生劝慰“师兄只是说气话”呢?
想来以叶风和的性格,是会选择后者的。
若是叶风和还在……若是他还在的话,当初君凛被逐出师门的时候,他也会不顾旁人顾忌猜疑的视线,为他求情吧。
只可惜这唯一可能会为他求情之人,早在几百年前,就被君凛他自己害死了。
白颂年早已不复当年风华永驻的俊美模样,老态龙钟地拄着手杖踏入破庙,挥手便是一道灵压压下,冷眼看着君凛趴伏在地上,脸边沾上稻草,怎么都爬不起来。
巧的是师徒尚存默契,他开口竟也说的是叶风和:“若是风和还在此处,或许我还能看在风和的面上,对你手下留情。君凛,早知有今日,你当初,可还会故意让风和只身前往息壤?”
君凛竭力支撑,不让自己的嘴唇触碰到地面的尘土,眼睛却无声地闭上。
——白颂年说的那件事,在后来还成为他“天魔寄体”的罪证,令他在白帝殿前被诸多师弟师妹口诛笔伐。
长留山人人都说是他故意害死叶风和,就连温眠当初那般怕他,也是认定他对自己最亲近的师弟也痛下杀手。
思绪回到大婚之后的那一日,君凛拉过为温眠求情的叶风和,忽而开口便说要送他去息壤。
“那只是一句赌气之言。”君凛茫然地想着——这句话在叶风和死后便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之中。
或许天底下都不会有人相信,他从未想过要害叶风和。
他怎么会想要害叶风和呢?明明……他过往的一切风光,都是“看在风和的面上”,才给他的。
·
君凛直到长大成人,直到重活两世,都不曾给任何人讲起过,永阁城其实是因他而灭。
那是个天寒地冻的雪天,君凛于魔族过境后的死城中颠沛流离,但他身上的伤并非因魔族过境造成,而是上位的姨娘终于忍不住动手,唤人将他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重伤的君凛躺在崖底三日,血泊在极寒中凝成一块黑色的冰,将他和地面粘在一起。
他不得动弹也无法呼喊,绝望地以为自己终是要死在这悬崖之下。
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从悬崖上空过境的魔族黑云。
“既然这些人待我不公,既然他们都要我去死——”君凛眼神一凝,以最后半点力气擡起手来放至嘴边,狠狠心咬了下去。
流淌出来的鲜血还带着温度,热汽蒸腾而起,很快又被悬崖上呼啸而过的风带去更远的地方。
君凛屏住呼吸望向头顶的一线天际,便见那正要掠境而过的黑云停了下来。
他成功了。
少年的眸中癫狂与杀机尽数闪过,他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
至此,这座在长留山的结界庇护下,安稳了近百年的城镇,遭遇了空前惨烈的魔族过境。
这场屠杀持续整整两天两夜,那些魔族才嚣张而去。
君凛虽在崖底不吃不喝五天,身上的伤势却意外地渐渐好起来,也逐渐有力气从地面爬起,跌跌撞撞地寻路回城,仰头便见修士们御剑从天际而来。
只不过那些修士就算从天而至,也只是忙于探查城内的伤亡情况,并不曾对佝偻在路边的君凛多瞧一眼。
只有唯独被白帝好好携在身边的叶风和雀跃地唤了起来:“师尊师尊!那路边有个小哥哥还活着!”
可笑。当时年少的君凛面无表情地想。
那些仙人六根聪敏,五感灵慧,能没发现他这么个大活人吗?只不过是怕麻烦,所以不愿出手相救罢了。
所谓仙人哪,他早就看透了,也不过是群沽名钓誉之人。
但这视若无睹被个小孩道破,那些修士也就再无法装作没看见。
白颂年垂目看了看身前被貂皮裹得严严实实的叶风和,终是没忍住揪了他的肉脸一把:“你倒是眼尖。”
叶风和脸上吃疼也不怕,傻乎乎地当白颂年在夸他,嘻嘻笑了起来。
于是白颂年屈尊降贵地落在君凛跟前,句话不说,探出丝灵力便朝着君凛的灵髓探查而去。
他的灵力带着紫电的威慑,令君凛瞬间刺痛得打了个激灵。
但随即白颂年的眉头皱起又松开,露出个欣慰的笑来:“天资卓越,没想到还是不可多得的好灵髓。”
原本在远处漠不关心的其他修士听见,忙簇拥过来:“白帝您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白颂年洒然一笑,甚是亲和地去将君凛从地上拉起来,一股暖意从两人相触的手掌传递扩散,君凛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活了过来。
“你多少岁了?”白颂年缓声问他。
君凛喉结微动,光是想说话这个动作都牵扯得喉间似要撕裂的疼痛。
“在下……君凛,今年年满十六。”
“嚯,都十六岁了?”旁边有修士咂舌,“当年没修士来你们城内寻徒的吗?若是大好灵髓,怎么白白浪费这么多年时间?”
也有其他仙门的人假意叹息:“十六岁,哪怕天赋再好也过了炼气的最好时机,真是可惜。”
“不可惜。”白颂年伸手抚过君凛头顶,赞赏地看着他,“正是因为十六岁都还未运转过灵髓,如今他体内灵气滞涩,叫我看不明晰,但总归觉得……有些像带着上神印记的。”
“上神印记?”同样走过来凑热闹的刑敛锋眼睛一亮。
但随即他就反应过来,是白颂年先行发现这孩子的,再怎么好的苗子,也与刑云宫无缘了,于是眼中的光芒尽数转为算计。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白帝怎能轻言妄断?若他日查出并非上古灵髓,岂不是……砸了你白帝的招牌。”
白颂年看得通透,哂笑道:“不管我这看得准不准,也勿论他修行的时间晚不晚,总归是个好苗子。我且带回长留栽培栽培,你们便知晓了。”
刑敛锋亦是大笑起来,巴不得白颂年这般说:“那好!待到下次山门大选,我们所有仙门可都是要来一探究竟的!”
此话一出,旁的几个仙门修士亦是满口答应。
几个大能一番赌气,竟是不知不觉将君凛的前程给定了下来。
在场最开心的人却属叶风和,欢欢喜喜地跑到君凛身边,有些害羞地小声叫他师兄。
白颂年听得恨铁不成钢,又想去揪他肉脸:“乱叫什么,我先收的弟子是你!”
叶风和急得话都说不顺畅:“可丶可是我比他小这么多,我才七岁哪!我还……还很矮!”
“行了行了。”眼看周围的弟子们都忍不住低头偷笑,白颂年头痛不已地摆摆手,“你不愿意就算了,那日后你就唤君凛师兄吧。”
叶风和的脑子怎么想得清楚,那一句“你不愿意就算了”包含多少无奈。
——白颂年这分明是一开始打算将他培养成首席的。
他们这几个人,虽说都是白帝的弟子,但首席弟子的待遇和旁的可是天差地别。他本该是白帝第一个弟子,也将会是白帝视如己出的亲传,也将会成为偌大一个长留山仙门的大师兄。
再看长远点,他本应该成为白颂年的继承人,在大道既成时冠以“白”姓,成为下一任长留山的掌门。
但是年幼的叶风和,他偏偏不愿。
“真傻啊。”君凛眼神明明灭灭,瞧着叶风和那身厚厚的绸缎棉袄,脖子上严严实实的貂毛围巾,忍不住在心底想道。
“他一定被家里人爱护得很好,所以才会这么傻。”
哪里像他,从小就是在恨意中长大。
“哥哥。”稚嫩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来,唤回君凛飘走的思绪。
他怔怔垂眼,见叶风和正希冀又亲近地望着他,一双眼眸清澈又不谙世事。
这世道着实可笑,带有血缘的亲生弟弟要杀他,但在君凛设计害死所有亲人之后……竟然又让他多了一个弟弟。
“怎么又叫什么哥哥,唉,你真是愚笨!”白颂年一边叹气一边去呼噜叶风和的头发,语气无奈又透露着几不可察的宠溺,“以后都要叫他师兄,勿要胡乱改口。”
叶风和这才慌张改口:“哦哦哦,我错了,师尊,君凛师兄!”
君凛终是忍不住,朝他露出个笑来。
而见到君凛笑了,虽叶风和不明所以,但也跟着他咧嘴笑起来,露出豁了个口的牙齿。
“真傻啊。”君凛笑着,又忍不住想,“但凡我有那个心思,恐怕他明日就会死。”
但亦是从那时起,君凛便明白,自己这一生不管如何拼尽全力往上爬,这最开始的机缘……始终是叶风和带给他的,这长留山首席的地位,也是叶风和让给他的。
就连白颂年后来毫无原则的偏爱,都是叶风和让给他的。
他不懂爱恨,但懂恩怨。叶风和帮了他,因此他要报恩。
——他会保护叶风和,不论今后他会做出什么事情,至少要让自己这师弟,能安安分分地活下去,这才算了却两人的一段因果。
但是……他没有做到。
君凛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无声地咽下苦果。
或许正是因为他没有做到,这才令他今生落得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