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两处相思(六)
托符婴的福, 温眠先前就有了手滑点进传送阵的经历,因此这次很快就反应过来,在眼前画面一转的瞬间, 立即瞧见身下朝她张开的双臂。
若是她因传送惊慌失措,想必就会跌入下边的那个怀抱之中了。
于是温眠毫不犹疑地祭出长剑。
然而就算看清剑光一闪, 下方伸出的双手依旧没有退缩。
君凛嘴角噙着笑,眼底温柔地朝着温眠望过来,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那副深情模样。
要是温眠不将剑收回, 恐怕就轮到君凛被一剑穿心了。
温眠极其厌恶地盯着那张脸,终究还是咬牙翻腕, 将长剑贴至手臂后,扭身在空中以灵气驭力, 轻巧地落在君凛三米开外。
君凛唇角的笑意更盛, 缓步朝她走了过来:“你不杀我?”
温眠四处观察, 发现此处竟像是在地下, 在她身侧有几支雪白的钟乳石自岩顶垂下,色泽莹润洁净,一看便知此处鲜少有人造访, 未糟蹋半点天然风貌。
这是被传送到哪里了?温眠越发戒备起来。
她以馀光瞧见君凛越走越近,脊梁骨都开始发怵:“你别过来。”
意外的是, 君凛竟然当真停了下来, 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很有一种纵容的意味。
“眠眠, 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温眠匪夷所思地望着他,毫不客气地回道:“你搞清楚, 我是雨师泽的继承人,你觉得我是和你闹着玩?”
“学会拿权力来压我了。”君凛淡然道, “姒袅教你的?”
温眠反唇相讥:“白帝教你的尊师重道,你倒是一点没学会。”
君凛以手在虚空抚过,刹那一张石桌显现在两人面前,他率先在凳子上坐下,又是轻叩桌面,在他脚边如有神灵般骤然绽放出幽蓝菖蒲。
温眠立即认出,这是他在模仿殷玄烛的分舵。
“你到底想做什么?”温眠站起身来,语气森寒道。
君凛不缓不急,从身侧拈下一朵菖蒲,视线越过花蕊而来:“眠眠,五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我如今是长留山新一任白帝,因此我和姒袅的地位持平,用不着对她尊重。”
想来是他这五十年来在雨师泽吃了不少闭门羹,如今对姒袅颇为不忿。
“五十年,可以改变我,也可以改变殷玄烛。正如你如今所看到的,妖族分舵的事情我亦是了如指掌,因此对他的动向……我同样看在眼里。”
君凛揉碎手中花瓣,蓝紫色的植物汁液瞬间沾染在他的指尖。
他继续道:“他没有来寻过你,甚至从未提起过你,眠眠,你觉得这代表着什么?”
温眠沉默不答。
她自然是不会相信君凛的这些鬼话的。
有些事情,重要的不是看是否口口声声在说,而是看是否心心念念在做。
就算这五十年两人从未相遇,可在重逢的瞬间,温眠就能明白,她在想着殷玄烛,殷玄烛亦是在想着她。
无需多言,每一个举手擡足,每一次灯火回眸,都是做不得假的。
而这些……君凛又如何能明白呢。
她不答,君凛便也不再说,两人沉默着僵持许久,最后还是君凛先按捺不住,叹口气站起身来。
他朝着温眠走出两步,温眠的剑便又举起来了。
可君凛不闪不避,还是如同方才那般毫无防备地走过来,直直往温眠的剑尖撞去。
温眠已经彻底看不懂他了,怒叱:“你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君凛歪歪头,脚步只顿了半秒,就又朝她走了过来。
温眠简直拿他没辙,若是说君凛作势要对她不利,她奋起反抗倒也不是不行,但如今君凛一副彻底放下防备的姿态,难不成还能叫她真去刺上一剑不成?
而就在这愣神片刻,君凛剑指上挑挪开她的剑锋,倾身向她遽然靠近。温眠心中大骇,忙要退后两步避开,可背后像是撞上什么柔软宽阔之物,彻底堵住她的退路。
这便让君凛得了逞,终于将温眠揽入怀中,熨帖地将脸庞枕在温眠的肩上。
“你没有杀我,眠眠。”君凛侧头,气息直扑在温眠颈侧,“我好高兴。”
温眠不适地往旁边躲开,这次再也不堪忍受,直接发动灵火。
奈何灵火都已经舔舐着君凛的手臂而上,他都还是没有松开。
温眠都快绝望了:“你是疯了吗?君凛!”
她听见君凛的笑声低沉地在耳边响起:“是啊,我是疯了。”
“眠眠,我永远记得五十年前,你在长留山门处以匕首刺向我的画面。”
温眠冷道:“怎么说来,你是在恨我?”
“不,不对。”君凛的声线温柔得近乎诡异,这才拉远一点距离,擡起食指,将指尖的花汁涂抹在温眠唇上。
温眠怒目看他,堪堪忍住继续用灵火把这人烧成灰烬的冲动。
“我是爱你呀,眠眠。”君凛痴迷地望着她唇上的一点苍蓝色。
“就是在那时,我才明白过来,我并非认定你是前世唯一爱我之人,而是……我从前世就已然对你心动,是我爱着你。”
君凛,爱着她?
温眠冷笑出声:“我看你果然是脑子不清醒了。你若是曾经爱我,会放任庄明音杀我?那看来你的爱,是没几个人承受得起的。”
君凛眼神黯了黯,缓缓松开她:“那件事,是我的错。”
温眠闭了闭眼睛。
如今都时隔多年,连秋家都被殷玄烛灭门了,她实在是对前尘往事没太大兴趣。
就算是为前世的自己复仇又如何?她难道还要去杀了庄明音不成?
结果就听君凛道:“我会去杀了她,为你报仇。”
温眠心中一寒,怔然望向他:“你在说什么?这一世的庄明音可什么都没做!”
她这才发现君凛的眼眸早已不再是曾经的铅灰色,竟是变成一种极深的暗红。
“在我这里,前世今生算不得数的,只要我神魂尚在,那么……就只有一世。前世害我之人,都得死,害你之人,也得死。”
温眠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却渐渐看到君凛眸中底色渐渐变幻,像是有一层赤红色要从眼瞳里析离出来。
他的眼睛受伤了?
这副古怪光景带着无形的吸引力,令她忍不住再潜心去认真观察,惊觉那并非是从眼瞳中溢出的鲜血,而是……另外一只眼珠!
那是两只眼珠重叠在一起,才显现出的暗红!
就在她反应过来的瞬间,君凛双眸的重瞳已经分离完成,每只眼睛中都裹着一颗赤红,一颗铅灰的眼珠,颤抖两下后齐齐朝温眠注视而来。
温眠遍体生寒,蓦地升起个不相干的念头——刚才从背后挡住她去路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忍不住吞咽下唾沫,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现在就连耳边都像是传来窃窃私语,蛊惑道:“回头——回头去看呀——”
温眠定定心神,强撑着已经开始颤抖的身躯,竭力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是为了复仇,才重生的?”
君凛的四颗眼珠依旧静止着,令他看上去没一点人味。
“不仅仅是如此,前世的我受了很多磨难,若真说复仇,整个东陆都辜负过我。”
他擡手轻轻推了推温眠的肩膀,令她的后背再度撞上那面柔软的墙。
“我想夺回该属于我的一切,也想杀死曾经辜负我的一切,眠眠,你说……这该怎么做呢?”
温眠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话了,背后的触感恶心又不适,令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上面。
君凛对她似乎有着无限的容忍力,就算见温眠没有看他,也好脾气地弯弯眼睛,继续道:“所以我想了个法子,那就是——让这个世道也重生一遍就好了。”
不行了,实在忍不住了。有一滴汗珠沿着温眠秀挺的鼻梁滑下,她缓缓挪动僵硬的身体,往后望去——
君凛的话还在继续:“我想要让辜负我的人都去死,然后重新构造一个……新的东陆。”
他话音刚落,温眠已经回眸看清了身后之物的全貌。
那竟然正是她在迟花街上空看到的那只眼睛!
巨大的眼睛将离开这个溶洞的路统统堵死,紧缩成一个点的瞳孔对准着温眠的方向看来!
天。
温眠在对上那只眼睛的瞬间,顿觉眼前金花乱绽,不过须臾就僵直了身躯,再也动不了分毫。
她能感觉到时间像是被无限拖长,连钟乳石上滴下的水珠都静止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思绪也变得极缓慢,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那高悬在迟花街上空的眼珠会出现在这里。
而这眼珠又和君凛有着怎样的关系?
这些想法乱糟糟地充斥在脑海中,温眠只觉得自己要疯了。
就在她濒临崩溃的瞬间,又从身后有一只手伸出,轻柔地覆盖在她的眼前。
“别看,眠眠。”
这又是殷玄烛曾说过的话。
但如今说这话的人,才是温眠最觉得危险的目标。
君凛变得太古怪了,铁证如山,他就是和赤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许……他从重生后就在下这一盘大棋,为的就是将西域的赤神东引,彻底毁掉东陆。
他在前世可是预言中的东陆救世主啊。这个世道真是太荒谬了。
温眠心神稍定,视线往下,看到了君凛紫电纹白衣正紧贴着自己,但从那双锦靴往前再看,却见到一条跳动的血管从白衣下方探出,往温眠的前方蔓延而去。
那条狰狞跳动的血管就像是脐带,将君凛和巨眼联结了起来。
“这么说来——”温眠开口,声音已经沙哑得不像话,“迟花街的事情,是你一手犯下?”
君凛眷恋地嗅嗅她的长发,低声道:“我说过的,只有我能救你。”
温眠强忍着恶心,如今隔绝视线后,她反而能动弹了,已经在暗地运转灵髓。
方才她迟迟不肯对君凛动手,只不过是因为毫无证据,如今铁证如山,她再没有犹豫的理由。
既然知晓整件事情的真相,她就该在此处除掉罪魁祸首。
“你连本命剑都没有,要如何动手?”不料君凛似看透她的想法,径直问道。
温眠还未来得及回答,两人便听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来。
君凛啧了声,皱眉往上望去,便见溶洞顶部骤然豁开大洞,疾风裹挟着杀意灭顶而来,处于风眼之中的正是面容盛怒的殷玄烛!
“眠眠!”殷玄烛喝道,以长匕用尽全力往君凛的方向斩下。
君凛没了方才运筹帷幄的风度,眼睛危险地眯起,毫不迟疑地抽剑去格挡。
而就在这个瞬间,温眠动了。
与她柔弱的外表不同,她本质是一个喜欢豪赌的人。
而现在,她赌的就是这一瞬机会。
灵髓飞速运转,刹那她身上的威压铺散开来,仿若寒气过境,在君凛的身上都覆上一层冰霜。
但随即又是炽烈的灵火沿着长剑燃烧,她眼中不带丝毫感情,只有冰与烈火。
她毫不迟疑地将长剑刺进了君凛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