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两处相思(七)
在长剑刺入君凛心脏的同时, 殷玄烛亦是从上方再度运转心脉,疾风凛冽狂卷,令温眠剑上的灵火燃得更盛, 几乎要把君凛整个人都吞没进火海中。
紧跟闯入溶洞的则是符婴,她背后有无数蓝闪蝶悉窣振翅, 带动着她轻盈地落入洞中。
“符婴小心,别往下看!”温眠声嘶力竭地吼道。
符婴五感灵敏,最是禁不住赤神的蛊惑, 当即紧闭双眼,从背后抽出一根银笛, 冷峭婉转的笛音传来,那群蓝闪蝶瞬间朝着温眠背后的巨眼冲去, 以粉身碎骨之势撞入那只眼睛的瞳孔中。
蝴蝶翅膀上的鳞粉飞溅, 又缓缓掩盖在蝴蝶尸身上, 俨然是一场惨烈的葬礼。
但正因为蝶翅遮蔽那只眼睛的目光, 才令在场所有人都感觉神识舒缓,减轻了赤神带来的压力。
三人合力,看似形成必胜之局。
君凛却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并没有被温眠刺伤的愤怒,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埋伏的懊恼, 他神色淡淡, 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也正因如此,才显得格外诡异。
温眠离他最近, 甚至能看到君凛那张俊俏的面庞被烈火灼烧,肉眼可见地变成焦黑可怖的伤痕。
但君凛的神色又是极冷静的, 四只眼珠纹丝不动,仍旧直勾勾地注视着温眠。
他看上去不似死期将至, 而像从炼狱中苏醒的恶魔。
温眠看得不寒而栗,连带出的呼吸都颤抖起来。
君凛察觉到她的恐惧,咧嘴一笑,脸颊上的烧伤疤痕顿时迸出鲜血。
“眠眠,你现在的确不那么听话了。”
他擡起手想要去触摸温眠的侧脸,但上空的殷玄烛眼眸骤缩,顿时暴怒倾身,指尖赫赫尖甲显现,替温眠挡住了那只手。
君凛掀掀眼皮,看向殷玄烛的眼神像能吃人,但转瞬他依旧对着说不出话来的温眠道:“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自东陆人族存在以来,便都是这样的——但凡获得星点力量,就生出了弑神的野心。”
“眠眠,你是不是也以为……你现在有了与我一战的实力,才如此三番五次地想要触怒我?”
君凛话音落下,刹那溶洞的地面如同波涛翻涌起来,就像是什么活物正在从地底苏醒,即将破土而出。
殷玄烛反应极快,驭风反向腾空而起,在掠过温眠的瞬间急急伸出手来。
温眠毫不犹豫地攀上他的手,又以同样的方式去拉符婴,可还没等两人指尖相触,从符婴脚底下探出一张内里长满尖齿的血盆大口,拦腰将符婴咬住!
那东西比起动物,更类似食肉植物,哪怕头颅高昂着咬住符婴,底下的根系依旧牢牢扎根土壤中。
顶端头颅的尖齿咬合得更紧,符婴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俯身一瞧,便看到这怪物的茎叶渐渐变得通红,血色在根茎中蔓延,最后往地底的根系运输而去。
随即周遭的地面也鼓动起来,不住冒出一个个稍微小些的尖齿花蕾。
这东西,是靠吸食符婴的血液来繁殖的。
“符婴!”温眠心中大急,拼尽全力释放灵火,往怪物的根茎烧去,但很快就有一片雾白的薄膜挡住火焰,更是将温眠和符婴间隔开来。
那层薄膜看上去毫无光泽,带着点肉质的柔韧,温眠觉得熟悉,认出这是她在黑水城高塔看到过的帷幔。
她莫名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觉——君凛和赤神的关系,竟然如此密切了吗?
那这么说来,她之所以会被传送至黑水城,会不会也是君凛的手笔呢?但君凛又怎么知晓她会从长留山的传送阵逃往息壤?又怎么提前布置好新的传送阵陷阱,将她送至黑水城?
所有的事件环环相扣,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但如今温眠已经能透过网的缝隙,窥探到一线真相的影踪。
但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将符婴救出来。
可与温眠的想法相悖,殷玄烛乘风而上,竟像是作势要带着温眠离开这里。
“等等,阿烛!符婴还在那里!”
但随即她就脚底触及实地,被殷玄烛揽着落在溶洞顶端的一处洞穴中。
“别担心,让我去。”殷玄烛还是如同五十年前那般,轻轻摸了摸温眠的头,转身便又往下跃去。
温眠忙从洞穴口往下去看,心中不禁恼怒——都五十年过去了,这家夥还当她是那个弱不禁风的普通人!
不过现在她站在高处,正好可以居高临下看清整个战局,因此殷玄烛可以先打头阵去混淆君凛视听,她再伺机击杀君凛,再将刚才的战术重复一遍。
思及此处,温眠运转灵髓,将所有的灵气都用于提升视觉,凝神去探查那怪物的软肋。
但这一看,她就发现了更了不得的事情。
虽说叼住符婴的怪物扎根在地底,可如今从上方看,才发现整个溶洞的地面遍布猩红经络,像是熔岩在地表流淌,而这些脉络最为密集的地方,则是君凛的脚下。
——不管是那古怪的食肉植物,还是雾白帷幔,还是那只如今被蝴蝶尸首掩盖的眼睛,全都是从君凛的脚下延伸出来的。
应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神情漠然的君凛缓缓仰头,精准朝她望了过来。
就在两人目光相触的瞬间,温眠只觉得耳边嗡鸣一声,神识刹那像是被风暴侵袭,变得一片空白。
在维持清醒的最后片刻,她猛地反应过来,如果说一切的源头都指向君凛——
那么君凛,就是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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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悬崖之下,殷玄烛正在急遽坠落。
风是妖族的使徒,从耳畔呼啸而过的气流试图将他托起,但殷玄烛双臂舒展,动作间手腕处的青金石环镯在半空划过弯月似的寒芒。
他放弃所有防护,那双原本异色的眼眸如今全都变成象征妖族的冰蓝色,要以下坠的惯性作为助力,势不可挡地朝着咬住符婴的头颅斩去!
君凛在旁冷哼一声,于是周遭那些被血液浇灌的花蕾铿然绽开,片片花瓣皆为利刃,朝着殷玄烛的方向飞旋而来。
殷玄烛对此不畏不惧。早在当初山门大选时,他就对君凛的战斗有了底数——和君凛作战,一定要速战速决。
哪怕君凛的招式看上去多么天花乱坠,只要撑过最开始的凶招,君凛便会后继乏力。
他心术不稳。
殷玄烛打定主意后,从喉间发出一声清叱,眼下颧骨处骤然出现几条银白兽纹。
他咬紧牙关,两颗尖齿从唇边显露出来,在撞上最先攻击而来的花瓣时,他直接侧身一咬,以蛮力将那快要划过他脸颊的利刃拔了出来。
又是一个凌空转身,殷玄烛飞速下落,嘴边的利刃直接成为武器,刮着攀附而来的藤曼茎叶深深下划,飞溅出的猩红汁液落在他的鬓尾发梢上,就像点缀其间的南红玛瑙。
在解决一根藤蔓之后,他冷着脸吐掉嘴里卷了刃的花瓣,刹那苍蓝气流旋转于指间。
殷玄烛一边冷冷看向君凛的方向,一边挑衅似的食指微松,风箭从他指上离弦,朝着花蕾扎堆的地方刺去。
君凛在此刻按捺不住了,往下伸出手来,一柄紫电长剑骤然成形,作势要朝着殷玄烛大开大合劈斩而来。
但他对面的殷玄烛只斜斜打了个响指,方才释放的风箭刹那转向,往高处直飞而去。
君凛眯缝着眼,闲闲去瞧溶洞豁口处的风箭,嗤道:“你的箭,准头似乎不太好。”
“是吗?”殷玄烛也轻笑,“那若是以数量取胜,也就不在意什么准头不准头了。”
说罢,两人头顶的风箭蓦地分成无数只箭羽,形成斗篷模样往下倾泻而来!
君凛冷哼一声,脚下一根脉络突兀亮起,地底有一只由薄薄皮肉组成的手掌破土而出,以伞状挡在君凛头顶。
但在他防御的同时,殷玄烛却是抽身便往着最大的那枚花蕾奔去,哪怕这跃下的一路凶险,他都不曾祭出自己的本命武器,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长匕出鞘,来自妖族的苍莽杀机磅礴而出,在他朝着那颗咬着符婴的头颅斩下瞬间,竟能让人听见古兽低吟。
这场战斗的目的本就不是和君凛硬碰硬,只要他救下符婴,便算是赢。
殷玄烛箭步上前,只见原本尖齿密布的花蕾如今无力低垂,符婴娇小的身躯也从它口中滑落下来。
殷玄烛微微屏息,上前去接住了她。
胜负已定。
殷玄烛微微俯首,见自己接住符婴的那只手沾满淋漓鲜血,心道不妙,因此正欲御剑而上,赶紧带符婴和温眠离开。
可就在他准备行动时,却听身后蓦地传来低沉的笑声。
殷玄烛本无意去看君凛的动静,可凭借兽类直觉,总觉得有哪处不对劲。
——君凛是那种轻易会放弃计划的人吗?
他心中一沉,转过头来:“你笑什么。”
君凛却故作遗憾的模样,摇摇头道:“真可惜,你若是今日直接离开了,或许还能活命。”
殷玄烛一手扶着符婴,一手执刃,皱眉不答。
他心中有声音催促着自己,要赶紧御剑去寻温眠,但又有另一道声音,在阻拦着他,似乎想要提醒他有什么异事发生。
可到底是什么呢?
而在下一瞬,他呼吸骤停,便见眼神空茫的温眠从君凛身后走了出来。
“眠眠!”殷玄烛方寸大乱,连忙上前两步,这次却毫不留情地被新生出的肉质藤蔓阻拦去路。
君凛又笑了起来。
他像是欣赏自己的一件宝物般,侧头以食指挑起温眠的下巴,仔仔细细去瞧她唇上苍蓝色的花汁——那些花汁大多干涸在温眠唇畔,但还是有少许被她舔到,已经服下肚中。
“早在黑水城那次,我便知晓,眠眠是特殊的。”他以指腹摩挲温眠的嘴唇,可温眠只低垂着眉眼,宛如前世一般,丝毫反抗都没有。
君凛示威似的望向殷玄烛:“上神印记果然不同凡响,就算是赤神的蛊惑,对眠眠来说也无甚用处,因此……我便只能以另外的法子来让她听话了。”
“你做了什么!”殷玄烛脸上的兽纹越发明显,暴怒喝道,“你给她吃了什么!”
君凛却不以为意:“这么紧张做什么。我怎么会做对眠眠不利的事情呢?”
他歪歪头,冷淡地看向殷玄烛:“要死的人是你。”
说罢,他面上神色又转为温柔,低声附在温眠耳边:“眠眠你看,在你遇险的时候,他选择救了别的姑娘,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君凛!”殷玄烛恨他至极,当即化出无数风箭,悉数对准了君凛的方向。
可君凛便像看笑话一般,歪歪头,揽紧温眠与自己并肩而立。
他拿准了殷玄烛不会在这个时候对他贸然动手。
殷玄烛的确做不到,在咬牙对峙的时候,几只藤蔓便从地底伸出,转瞬之间将他绑得严严实实。
君凛这才图穷匕见,脸上面具般的笑容褪去:“我自是不会伤害眠眠的,但如今你面前有两个选择。”
“仙门百家都已经被我通过传送阵召至了迟花街。”他指了指溶洞上方,“就在我们头顶。”
“而我召集仙门的原因……则是我找到屠杀灌湘岭的真凶。”
“殷玄烛,你现在可以选择带着怀中女子逃走,但后果嘛,自然是眠眠替你担下真凶之名。”
“要么,你便跟我们回到迟花街,认下你的罪责。”
殷玄烛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沉声道:“你若是爱眠眠,怎么能让她受如此污名!”
君凛轻嗤:“若是你真逃走了,我也不会让她感觉到痛苦的。她这段时间并不会知晓外界发生何事,我会将她好好保护起来,直到……我对整个东陆都清理完毕。”
“殷玄烛,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君凛傲然挑眉,“我有足够的实力,来保证温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你呢?你只能导致她受制于人。”
这句话精准戳痛了殷玄烛一直以来的担忧。
这五十年他之所以不和温眠联系,并非怪罪温眠,而是……他自己也有道过不去的坎。
要是当年在沵茵秘境,他没有失控就好了,那么温眠就不会身不由己,只能跟着雨师泽的人离开。
而现在……
殷玄烛闭了闭眼睛,又问:“倘若是我认罪呢?”
这样的回答亦是在君凛的意料之中,他自得地笑起来:“认罪便要裁决,而能裁决你的人,自然是灌湘岭最后的传承人,温眠。”
但裁决之后呢?
殷玄烛不用想都知道,君凛还是会控制住温眠,让她永远像提线木偶般跟在自己身侧。
太屈辱了,若是温眠自己意识尚存,恐怕都觉得不如死了的好。
不,不对。还有人可以帮她。
殷玄烛微微屏息,侧目看向怀中紧闭双眼的符婴。
而符婴亦是像察觉到他的动作,手指轻轻在他小臂上,不着痕迹地划了一下。
殷玄烛蓦地也笑了。
他太过紧张了,都忘记……温眠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也能有很多亲人,朋友,也能过得很好。
既然如此,他自然是能够信任符婴的。
那么这道题就只有了唯一的解法。他绝对丶绝对不会让温眠平白承担骂名。更何况当初在沵茵秘境中的杀戮,本就是他一人所为。
不管他当时的目的为何,犯下杀孽便是铁证如山。五十年来从未停息的深夜噩梦中,那些秋家人死不瞑目的眼眸亦是历历在目,他本就该遭受天罚。
这是他应得的。
于是殷玄烛轻轻舒了口气,妥协似的答道:“我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