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林幼荀长睫一眨, 眼里不该出现的情绪退的干干净净,歪在枕头上,对着祁寰笑, “夫君也回来了。”
为贺曹太夫人寿宴,戏班子连唱三天堂会。毕竟是衙署, 除了至亲,女眷不便留宿,内宅里女眷的席面散的早。
女眷离席的时候,前厅里正热闹。林幼荀的马车从夏署后门驶出, 她带了些薄醉, 在车里闭目养神,还以为林老爷和祁寰不会那么早离席。
她仿若不觉房中异样, 笑的明媚娇憨。
祁寰顿了顿,嗓音略带沙哑地嗯了声, 手背贴上她晕红的脸颊,“醉了?”
林幼荀也不躲闪, 抓着他的胳膊借力起身, 凑到他身上嗅了嗅。
“夫君也饮酒了。”
她眼中狡黠的光一闪而逝, 言外之意,咱俩都喝酒了, 谁也别说谁。
静了好半晌,祁寰无奈轻笑, “略喝了几杯。”
“我也只喝了几杯,”林幼荀飞快接话,被他幽邃的双眸一看, 心虚地补了句,“杯子大了些。”
“夫君, 怎么回的这般早?”林幼荀转移话题。
这是个好问题,前厅宴席上,林老爷听得曹大人夸他养了个孝顺的好女儿,脸色铁青中泛着苍白。
林老爷哪里还待的下去,趁着后宅女眷散席,向曹大人告辞。在外面,祁寰作为林老爷的“贤婿”,不顾曹大人的再三挽留,与林老爷一道离席。
他那位岳父也算经过风浪,可自家夫人,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暴怒,以至失去冷静,连心心念念多日的宴席也待不下去。
祁寰凝视林幼荀良久,终究只清清淡淡一笑,“岳父身子似有不适,只得向主人告罪,提早离席。”
“去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啊。”林幼荀好奇又无辜,“没事吧?”
祁寰按住她,“外面起了风,你躺着醒醒酒,我去前院看看。”
他的语气很温柔,林幼荀乖巧点头。
平瑶手里端着醒酒汤,候在门廊上,见门帘掀起,连忙行礼,“姑爷。”
祁寰点点头,“别让夫人睡太久,免得夜里走了困。”
而后大步离开。
平瑶慌忙进了卧房,放下醒酒汤,抚了抚心口,刚才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姑爷脸色比往日里像是冷了几分。
祁寰心绪确是有些堵,林幼荀的眼神让他确信,梦中那一世,她不信他。
那一世,他大部分的精力投注在官场,野心勃勃,而林幼荀无声无息填满他官场之外的枯燥世界,与他紧密纠缠。
祁寰以为自己是习惯了,直到林幼荀与他恩断情绝。
她的决绝像一柄插在祁寰心头的尖刀,原来一直进退自如的是林幼荀。
“老爷,姑爷来了。”祁寰不知不觉到了林老爷的住处。
随着门外小厮一声通传,屋子里一阵慌乱,林老爷的呵斥声,以及女人的尖细的哭叫声。
“躲什么,我就这么见不得人,连你们林家的姑爷都不能见?”
哭叫的女人是莲香。
林老爷直跺脚,“你别再给我添乱了。”
连番变故,林老爷在祁寰面前已拿不起岳父的款,相反的,他开始惧怕祁寰。
那日,祁寰毫不掩饰的那句,他称他一声岳父,是因为林幼荀是他的女儿。林老爷明白这是威胁。
莲香不明白,她这几天过得很不好。
前几天她夜闯林家,不仅没落着好,连带着儿子一块陷在了林家。
莲香拿捏林老爷,全靠儿子。
她自己发昏,孟月生当然不会放过机会,将她们母子安置在一处幽深僻静的院子,斩断她与外面的联络。
儿子终于落在手里,林老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孟月生的作为。
好端端的表哥,去了一趟盐场,现在不知是生是死,就算活着,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原先的威猛汉子。
自己本来是来讨公道的,结果连着儿子一块被软禁在林家,林老爷绝口不提八擡大轿娶她进门做当家太太的话,莲香悔青了肠子,也恨透了林幼荀。
“添乱?你说我添乱!”莲香一头撞在林老爷肚子上,“我知道,你家姑爷是名门子弟,最是守礼,他怎么就娶了你那心狠手辣的女儿!你不是我见他,是不是怕我告状?”
林老爷不妨让她一撞,跌坐在地上,“闭嘴,你这个蠢妇。”
声音飘到门外,传入祁寰耳里。
他面色骤然一沉,她算什么东西,也敢对他的夫人出言不逊。
这位岳父,太不像话了。
小厮眼睁睁看着祁寰拂袖而去。
林老爷制住莲香,到外面一看,空荡荡的哪有祁寰的影子。
小厮叫屈,“老爷,姑爷要走,小的哪敢拦。”
“老爷,小的让人在后面悄悄跟着,姑爷没回后边,去了园子。”小厮怕林老爷一怒之下把他打发进庄子,长了个心眼。
“算了。”林老爷耷拉着脸回了屋。
祁寰对林家不熟,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信步而走,不觉进了园子。
此时黄昏将近,祁寰站在一座六角亭里,静静地看着眼前层层叠叠落下的暮色。
突然响起婴孩尖锐刺耳的哭声。
莲香亲自抱着儿子,只带着个小丫头,招招摇摇地来到亭下,儿子哭,她也哭,“姑爷,求您让大小姐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吧。”
孟月生得了信,砸了手中的茶杯,“她找死,外面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听您的吩咐,人从盐场送来,直接送去了莲……那女人之前住的外宅。”孟月生身边的丫鬟说。
“小姐呢,传个话给她,让她别着急,更不许和姑爷闹别扭。”孟月生头疼不已,莲香闹这一出,用处不大,但她恶心人啊。
“小姐正好睡醒,一听扑哧笑了。”
“笑?”孟月生突然有一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问丫鬟小芦,“小芦,我是不是给她操心操得太多了?”
林幼荀实在没忍住才笑出声,以祁寰的性子,与林老爷虚与委蛇,已是忍耐,被那女人闹到跟前,大概恶心的够呛。
她倒不是幸灾乐祸,只是,有些事情,没有亲身感受,很难体会。她对那个女人的恶心腻歪,祁寰想必也体会到了。
林幼荀将睡散的长发随意绾了个髻,去了客院花厅。
祁寰立在画案前,在执笔作画。
他画的是一幅水墨山水,林幼荀悄悄走到他身后,宣纸上水墨淋漓。
看着看着,林幼荀皱起了眉。
他笔下的山水,不太对劲,一片浓山淡水,没有人,连树都只有一株,干褐瘦弱寥寥几条枝干,上面没有一片叶子。
太冷峭了。
祁寰撂下笔,看到了林幼荀。
宣纸上浓淡不一的水墨还没干,应是水墨山水最好看的时候。可他这幅画,让人感到极强的压迫感。
“夫君,这山丶这水太寂寞了吧。”林幼荀受不了画中的孤寂,想提笔加上点什么,可不管怎么落笔,都增添不了生气。
“人间百态,山水亦有百态,有生机盎然的,也有寂寞的。”祁寰负手玉立,默许她在这幅画上随意下笔。
林幼荀踌躇许久,始终落不了笔。
画上水墨渐渐洇干,祁寰伸出手,想将画夹起来。
林幼荀不甘心,阻止他,“等等。”
“夫人,想好了怎么落笔?”祁寰顿了顿,问。
林幼荀摇头,她不知道。
眼见祁寰又要动手,她脑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再等等,等我回来。”
林幼荀放下笔,提起裙角,跑出花厅,进了院子。
院子里只有几个丫鬟,没人能帮她,祁寰猜不出她要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祁寰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悄悄走了的时候,林幼荀气喘吁吁跑进来,双手紧握。
“夫君,你离画远一点。”林幼荀神秘兮兮地指使祁寰向后站。
祁寰听话地向后退了两步。
“只有一下子,夫君,看仔细呀。”
不知她卖弄什么玄虚,祁寰的眼睛却紧紧地跟随她的动作。
林幼荀站在画案前,将合拢的双手放在案底,宣纸墨山的底部,一点点挪开手指。
突然,一只小亭子样的麦稭杆编制的小笼出现在了“山脚”,伴着一声声悦耳动听的唧唧声。
林幼荀竟然在画上放了只蝈蝈笼。
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祁寰哑然失笑。
“是不是有了生气?”林幼荀笑眯眯问。
她这是强词夺理。
祁寰久久凝视那幅画,久到有些失神。
这幅画是他那一世在狱中所画,他想了许多种办法,都找不到破局的办法,无处落笔。
没有想到,林幼荀用这种近乎不讲理的法子破了局。
这种法子,也只有她想得到。
也只有她,用这种无赖的法子,能让他纵容。
祁寰回过神,微笑,点头。
林幼荀眼睫动了动,她还没张口,祁寰猜出她想问什么,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夫人,我怎会帮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