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林幼荀醒来, 枕畔无人,她一动,腰腿有些酸胀。
“小姐, 你醒啦,”平瑶抱着一叠衣衫进来, “姑爷出门的时候,吩咐为小姐备一身干净衣衫。”
内室已收拾过,不复昨夜的凌乱不堪。
但林幼荀昨晚穿的衣衫,从里到外, 全都皱巴巴的不忍直视。
林幼荀是个边界感极强的人, 纵然是自小一块长大,亦主仆亦心腹的平瑶面前, 她还是感觉不自在。
平瑶也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气,红着脸将衣衫放在床头小几上, 无意瞄了一眼半开的床帐,自家小姐紧紧裹着被子, 有些难以啓齿的样子。
“小姐?”
林幼荀眼睛望着帐顶, 不看平瑶。
“把衣衫放床上。”
平瑶猜出什么, 却不敢问,生怕自家小姐发窘。听话地将衣衫放床上, 然后将帐子拉扯严实,急忙退出去。
林幼荀扶额, 平瑶这丫头,太过贴心了,扯帐子的动作不就是说明她猜到了吗。
窘了片刻, 林幼荀终于做完心理建设,尽量若无其事地坐起身, 长发披在光润的脊背上,抹胸丶小衣,小衫丶裙裤,由里及外,一件件穿上。
林幼荀起床洗漱后,坐在外间捧着一盅温蜜水润喉。祁寰手执书卷,款款进来,朝阳洒在他身上,姿容隽秀,神采奕奕。
微微呛了一下,林幼荀有些想不通,昨夜出力的不是她,怎么她倒比祁寰疲倦?
……
转眼,就到了曹太夫人的寿辰。
县尊曹大人极为孝顺,曹太夫人的寿辰,他当作头等大事来办。
曹府给林老爷下了请帖。
祁寰陪林幼荀回门,曹大人听闻,又下了一道请帖。
受了大刺激,恹恹的林老爷,到了这日,挣扎起身,理鬓修须,好生打扮,打起精神去赴曹太夫人的寿宴。
祁家与曹大人并无交往,祁寰接了帖子,本想自己赴县衙,祝了寿即告辞。
却见林幼荀换了一身杏子红对襟褙子,绣着喜庆的寿字纹。
他便改了主意。
林老爷勉强粉饰了气色,身子骨不能自欺欺人,骑在马上眼前直发黑,怕一头栽到地上,只得坐了马车。
远远瞧见县衙前的八字照壁墙,林老爷命车夫停下,他踏着凳子下车。眼角扫到紧跟在后面的锦绣帘幕的华丽马车,脸色大变。
“爹爹。”
林幼荀掀起帘幕一角,对着林老爷笑。
“你怎么跟着来了?”林老爷怒目圆瞪。
“女儿也收到了请帖。”看着林老爷生气,林幼荀笑得越发灿烂。
林老爷抚着胸口喘气,向后看去,果然见他那位“贤婿”骑在马上,与一位戴着儒巾,像是举人模样的年轻贺客拱手寒暄。
林幼荀的请帖,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官商不同,今天曹太夫人的寿宴,你不许胡闹。”林老爷低声警告。
林幼荀也笑眯眯地对林老爷说,“爹爹,你也不许冲动啊。”
林老爷咬牙强笑了声。
不知内情的人,看到这一幕,还以为他们父慈女孝。
林老爷走向有佩刀衙役把守的红漆大门。
县署的大门有三门六扇,林老爷仰头望高悬正中的牌匾,黑漆底上四个金色大字“江都县署”,权力的威严气派扑面而来,这种感觉是银子买不来的。
往日里紧闭着,只有官轿出入才会打开的中门,此时大开着。
林老爷递上请帖,门子殷勤地引他从中门进去。
林幼荀的马车直接驶入后门,到了后衙内院才下车,与迎客的曹太太见了礼,跟着引路丫鬟去了后院的小花园。
这小花园是在后衙辟出来的,地方不大,莫说与大盐商汪家的豪园,就是与林家的园子,都不可一比。
布置的却颇有匠心,朴拙中透着雅致。
林家是盐商,上上下下都要打点,论品级,曹大人只是七品知县,在林家打交道的官员中数不上号。
可,林家与官府打交道的方式,彼此心领神会,一方出银钱,一方行方便。
温情脉脉地请入内宅,以友朋的身份与女眷们宴饮,林幼荀还是头一次,她颇觉新奇。
曹家及亲友的一众女眷,亦是满眼好奇。
不知是提前得了叮嘱,还是曹家这些女眷格外友善,有几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略久,没有人露出不善。
曹太太迎完客,笑着将林幼荀介绍给上首的曹太夫人——今日寿宴的主角。
“娘,”曹太太对曹太夫人的称呼亲昵而家常,“这位是祁家的少夫人。”
略停一下,曹太太补充,“咱们城里林家的千金。”
林幼荀慢了一拍,才意识到前面那句“祁家的少夫人”说的也是她。
曹太夫人眼睛果然不太好,密布皱纹显得有些苍老的面孔上却始终挂着和蔼的笑,她向前摸索着伸出手,林幼荀反应很快地将手递给她。
“好孩子。”曹太夫人笑着轻拍林幼荀的手,“真是个好孩子。”
这么容易就讨得曹太夫人欢心,林幼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装作羞涩,抿唇笑了笑。
曹太太顺势让林幼荀坐在了曹太夫人身旁的位置。
曹家这是将她当作贵客相待,林幼荀惊了下,她没想到曹家竟对她礼遇至此。
戏台上,唱的是《目连救母》,这是脱胎于佛教僧人为了传教吟唱的佛教故事,主要讲述的是佛陀弟子目连救母出地狱。
既有因果报应,又巧妙地与孝道相合,颇受欢迎。
“我就喜欢听这些热闹的戏。”曹太夫人笑呵呵,“你们陪我过寿,都别拘束,咱们也热热闹闹的乐一场。”
曹太太让丫鬟端上一壶稠酒。
倒在杯子里,酒液乳白。
“这是糯米酿的,喝起来甜丝丝的,正适合咱们。”曹太太笑着劝说。
几杯稠酒落肚,坐上众人少了拘谨,更自在了。
曹太太劝旁人喝,唯独不许曹太夫人多喝,只给她倒了半杯,曹太夫人不舍得一下喝完,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
逗得众人扑哧笑。
曹太夫人也笑,“咂摸这半杯酒,让我想起多年前的日子。那时候舍不得煎炸烹炒,至多拿筷尖沾几滴油拌一锅菜,再一点点咂摸筷子尖。”
老太太翻出以前的苦难经,曹家年轻小辈们听得面红耳赤,很不自在。
“你们啊,打小在蜜罐里,哪能知道以前的苦。”曹太夫人眼睛不好使,心里明镜一样,“再说,你们知道那时候为什么舍不得吃油吗,因为家里的油要留着给你们父亲点灯读书。”
众人听得肃然起敬。
另一位年长的官太太心有戚戚,“太夫人着实让人钦敬。不过,像咱们以前,没有根基的小户,想供出一个读书的子弟,哪能不脱一层皮。”
曹大人寒苦出身,一朝得中进士,改换门庭,人以类聚,他身边交好的颇多与他类似的。
这一下,打开了众人的话匣,你一言,我一语,经历各有不同,但有一点一致,对于雪中送炭帮过她们的人,深深的感激。
林幼荀捏着酒杯,若有所思。
众人说的痛快,说完之后,突然发现今天的宴席上多了位贵客,华屋广厦丶玉粒金莼养大的盐商家的大小姐。
不觉有些讪然。
“我听诸位太夫人丶夫人一席话,受益良多,”林幼荀狡黠一笑,“不过,关于夏日防蚊,我有些小小心得。有一年夏天,随父亲坐船行路,靠岸的水面上蚊子出奇的多。父亲脚上有旧伤,不能受蚊虫咬,我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个办法。”
众人都听住了,以眼神催促林幼荀快说。
“我寻了两个小口的罐子,让父亲套在脚上,果然蚊虫再无法叮咬。”
这必得有亲身经历,才能想出这个法子。
众人看着林幼荀的眼神,一下子亲近起来。
“哎呦,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曹太夫人拍掌说道。
众人连连点头。
听着她们夸奖,林幼荀赶紧低头,唇角浮起一丝笑。那年,她虽用罐子护住了林老爷的双脚,但是林老爷也成了不能移动的靶子,把蚊子都吸到了他身上。
后衙一派其乐融融。
前厅,气氛却很克制,母亲的生辰宴,曹大人不愿热闹到不堪的地步。
几番觥筹,略有些薄醉,曹大人便让人撤掉酒,三三两两的清谈。
林老爷便落了单,曹大人看到,走到他身边。
恰好,有机灵的小厮为讨曹大人高兴,将后衙的事学了一遍,尤其是曹太夫人笑不拢嘴,夸林幼荀孝顺。
曹大人看着林老爷笑呵呵点头,“必得如此贤媛,才能嫁得如此贵婿。”
林老爷脸都绿了。
……
回到家,林幼荀飘飘然地下马车,脚像踩着棉花,一半是喝多了稠酒,一半是被人夸的。
平瑶丶安璃两人扶她到了客院门口,她却不肯进。嘟囔着要回她的房间,两人只得将她扶进闺房。
一道高大清隽的身影缓步进来。
“姑爷。”
祁寰淡淡点头,“你们下去吧。”
平瑶丶安璃看向林幼荀。
林幼荀像是有点累了似的倚在床头,两人见她没有反对,悄步离开。
祁寰拿过一只枕头,放在她背后。
稠酒的后劲开始发挥作用,林幼荀晕晕乎乎撩开眼皮,她的房间突然出现一个男人,猛地一个激灵。
她眼中那一瞬的陌生丶防备,清清楚楚映入祁寰的瞳孔。
房间里静的仿佛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