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无足轻重的人罢了。”
林幼荀怕自己露出异样, 笑着岔开这个话题。
“对了,夫君,前儿绣坊送来一批衣袍丶鞋履。”林幼荀指着卧房后边多出的一个褐色大衣橱, 眨眨眼,“夫君, 要不要看看?”
林幼荀爱美,是用绫罗锦绣和金玉珠贝堆出来的。祁寰尚未为官,除了祁家公中的例银,没有旁的进项。
幸好林幼荀妆奁厚实, 否则, 他是养不起她的。
梦中十年沧桑,祁寰心境成熟, 不觉得难为情。他以为里面装的是林幼荀新作的衣衫,要向他展示, 他自然顺着她转了话题,挑眉笑, “夫人要让我看什么?”
林幼荀打开大衣橱, 祁寰一下子僵住, 满满一衣橱都是儒生士子穿的道袍丶靴履,一眼即知是给他置办的。
祁寰抚额, 他在衣衫上颇素朴。
老太太寿辰上那身林幼荀为他精挑细选的衣袍,他已觉华贵。而现在衣橱里随意挑一件, 斗比那件还要华贵三分。
府中,莫说兄弟们,即便是几位未嫁的堂妹, 见了怕也要汗颜。
林幼荀犹嫌不足,“这些都是按照南直隶的气候预备的, 京师在北地,四季气候与咱们南边不同。尤其是冬日,听说京师尤为酷寒。明天我去问问老太太,城里哪家皮草铺子手艺好,给夫君做几身暖帽丶貂裘。”
祁寰眉头一凛,“急什么,到了京中再置办也不晚。”
“我瞧得出,夫君在这些外物上不怎么用心,不如我先预备着。”林幼荀笑说。
祁寰目光定在林幼荀嫣然含笑的脸庞上,即将与他分别,她怎能还如此明媚照人,她的愁肠别绪呢?
这个问题只能憋在心里,祁寰问不出口,林幼荀还是给他规划入京后的衣食住行,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满脑子都是如何让她伴他进京。
两人心思各异,却谁都没有主动挑明,一夜风平浪静。
老太太寿辰一过,祁家渐渐回复平日的节奏,几日后,三老爷一大家子回了苏州,其他人也都各忙各的。
祁老太爷给了祁寰一份名单,他在京中的故交旧友,让祁寰进京之后一一拜访。
以老太爷的意思,不用等三老爷,让祁寰收拾行装,择个最近的吉日,尽早啓程。老太爷在京中置有一处大宅,如今只住了七老爷一家,祁寰进京后,可以住进去。
不成想,今天雨水出奇的多,连阴雨下了五六天都没停,河水暴涨,城中低洼处积水甚深,有的人家墙倒屋颓。
城里尚且如此,乡村情况更糟。
尤其此时,正是征收夏税的时候,州丶县衙门,上至知州丶知县老爷,下至衙役丶隶卒,最大的任务便是如期如数征到税赋。旁的都排在后面。
祁家世代为官,本朝优待士绅,祁家名下的田土不需纳税。
这日,祁寰奉命来到祁老太爷院中,祁老太爷站在门口,看着白茫茫的雨水叹气,衣袍下摆溅得透湿,祁六爷担忧地看着。
“今年怕是要遭灾,老六,庄子里的租子都收上来了吗?”
祁六爷想了想,才说,“赶上这场雨,庄头们来回报,收了不足一半。”
“百姓们靠天吃饭,天灾难料,佃户们不易。依我看,今年得降租。”祁老太爷说。
“父亲仁善。”祁六爷当即说,“我让人给庄头们传话。”
两人专心说话,祁寰沿着长廊走到近前,祁六叔才看到。
“祖父,六叔。”祁寰行礼。
祁老太爷颔首点头。
“这租子降多少合适?”祁老太爷问祁六叔。
祁六叔沉吟,片刻后摇头,“父亲,这个得和庄头们议议。”
祁老太爷眼神转到祁寰身上,“寰儿,你说说。”
“祖父,孙儿对稼穑不甚了解,不敢贸然回答。”祁寰看看祁六叔,躬身回道。
祁老太爷不甚满意,但还是夸了祁寰一句,“难得你实诚。让宽儿丶小五他们都过来,一块议议。”
三公子丶五公子等人得了吩咐,冒雨奔来。
听了祁老太爷的问话,几人面面相觑,这种事当然要问庄头啊。
祁老太爷叹口气,心里知道怪不得他们,他们一心读书科举,需要用银子,由公中出,从不需他们操心。
老六虽说管着族中庶务,到底是个举人,他心里对没能高中进士一直耿耿于怀,有些事不能过分难为他。
再者,祁老太爷对府中管理仆役颇自信,水至清则无鱼,庄头们少不得在中间渔利,但想来不敢太过分。
罢了,还是找庄头们议议吧。
祁老太爷刚要说话,看见祁寰不知对他六叔在说什么,老六先是一脸震惊,继而连连点头。
“你们叔侄俩说什么呢?”
祁六叔上前一步,“父亲,降多少租的事可否缓几天再定,我想和寰侄去各处庄子实地看看情况。”
祁老太爷眼中爆亮,欣然点头。
祁寰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一定下来,立即告知林幼荀,当日就要动身出城。
林幼荀很是意外,时间仓促,来不及精心整理行囊。况且,林幼荀不是养在深闺不知世事的性子,祁寰去乡下庄子,与进京赴春闱,不是一回事。
她让人捡着装了几身旧衣裳,衣食之上随便凑合。却将宝善堂杜大夫配置的各色丸散膏丹,不拘是防暑的,还是降火散毒的,满满装了一大匣子。
一个多月过去,祁寰仍未回府。
“小姐,姑爷一直没回来,大太太一开始就不赞成姑爷去乡下,这两日私下连老太爷都埋怨上了。”平瑶小声对林幼荀说。
林幼荀纳闷,只要大太太不找她的茬,她懒得与大太太斗,大太太院里她也没安插人,平瑶怎么知道大太太私底下说的话。
“小姐,大太太安在咱们院里的俩丫鬟,一个翠云,一个翠霞。您不是说翠霞细心,夜里还记挂着主子,将她的月例银子提了一半,每月多发五百钱。从那天起,翠云就把翠霞恼上了,骂翠霞故意踩她,心思歹毒。后来,您夸一次翠霞,翠云多恼一分,次数一多,翠云彻底恨上了翠霞。说她俩都是大太太安进来的婢子,本没有高低,翠霞凭什么压在她头上。为了扳倒翠霞,翠云不惜出卖大太太,这是她告诉我的。”
“竟这么快?”林幼荀忍不住自语。
翠云能安心做婢女,却受不了同是婢女的翠霞,压她一头。
这个法子,果真拿捏住了人心。
林幼荀不由得想到了祁寰。
几天前,祁寰让人给她送来一封信,庄子上受灾严重,他没有细说,只寥寥几笔,但林幼荀能感受到他笔下字底的温情。
他或许城府深,到底不是心思冷酷至极的人。
“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馀。”
林幼荀默诵祁寰信上最后那句话,这是老子《道德经》上的话,天道尚且为弱者留一线生机,人道却是彻底的弱肉强食。
“小姐,可是头疼?”
平瑶见她仰面靠在椅背上,使劲按揉太阳穴,忧心问道。
“昨天看扬州来的信,熬了半宿,没事,闭眼养一阵就好了。”林幼荀安慰她。
扬州也遭了灾,田庄倒还好,林家是盐商,不指着租子过活,将今年佃户的租子全免了也不是不行。
问题出在盐场。
连日淫雨,盐场无法熬盐,又刮了几场妖风,竈户们的窝棚倒塌无数。林家盐场善待竈户,遭了难的竈户,也能在林家盐号预先支米,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可旁的盐场与林家不一样,竈户们再哀求,也求不到一粒米。
竈户们不愿等死,形势一触即发。
盐运司生怕酿出大祸,一面安抚竈户,一面要求各大盐号出粮出银子。
敢在盐场上横行霸道的主,背后都有大靠山,盐运司不敢逼他们,最后把希望压在了林家。
一来林家有仁义之名,二来一堆硬柿子里林家算软的。
这还是林幼荀嫁入祁家,盐运司才用求的,否则,就是逼捐了。
与佃农丶竈户们比,林家堪称庞然大物,可面对真正的势豪,林家不得不出血自保。
更可恨的是,林家即便献出血肉,肥的也只是那些肉食权势,帮不到多少真正穷苦的百姓。
这个亏她不得不吃,林幼荀暗自咬牙,要怪只能怪林家还不够强大,这个亏总有一日要讨回来。
让一个机灵的小夥计去盐场给谭念七传话,林幼荀心里到底还是闷闷的,她开始给祁寰回信。
信很快送到祁寰手里。
林家盐号是林幼荀的依仗,更是她的心血,祁寰清楚林幼荀对盐号的看重。
他心疼之中,忽然有了个让林幼荀心甘情愿陪他进京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