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她除了国公府和外出交际这两件事,还有一件心事——方景瑜和族中长辈们皆要离京了。
许活和方静宁要准备两场饯别宴,皆在侯府,一场为先生和方景瑜,一场为方家族中长辈。
先是宴请先生李则眠。
先生当初教导许活,曾在侯府住过几年,与侯府众人皆熟悉。
他并无妻眷,老侯夫人和文氏、郑氏与他见了面,闲说了会儿话,便不再打扰许活和方静宁招待李先生。
四人转到芦园。
许活成亲时,李先生也来贺喜了,见过方静宁,方静宁却是初见李先生。
她极尊敬李先生,不止是因为他是许活和方景瑜的先生,还因在得知先生身份后特意拜读过他的文章和诗集,十分敬仰。
李先生得知方静宁,与她聊了几句,便起了谈兴,越谈越相投。
反倒是许活和方景瑜这两个亲学生,被晾在了一旁。
方景瑜失落地看向姐夫,“先生对我并不满意……”
许活自斟自饮,淡淡道:“对我也不甚满意。”
方景瑜眼里倏地有了神采,灼灼地盯着她,“为何?姐夫这样厉害……”
“他嫌我不懂意趣,文采浅薄,追名逐利。”
方景瑜张大嘴巴,觑她神色,怕她伤心。
许活极自洽,“我就是这般。”
方景瑜更加吃惊,以他这个年纪短浅的见识和理解,人应是生怕露怯的,他完全不懂姐夫为何能如此坦然。
许活看先生和方静宁聊得忘我,出言打断:“静娘,景瑜不日便要远行,你不与他单独说说话?”
两人皆意犹未尽。
方静宁得她提醒,终于想起了弟弟,便跟李先生一福身,带方景瑜回屋内。
李先生则对许活可惜道:“她比你于诗文上有见地,有时神来一字,极有灵韵,可惜是女子,拘于内宅,无处施展才华。”
“未见得,女子亦可诗文成大家。”
李先生一愣,随即失笑,“是我着相了。”
“荣安有一请求。”许活认真道,“先生从前与我说,书可增见闻,使心不拘于一隅、一宅、一城之地,可否也对静娘勉励几句?”
“你们是夫妻,何须假借他人?”
“先生和我于她不同,先生若是欣赏夸赞她,她必定视先生为明灯,心坚如磐。”
方静宁未得方向,便是有一刻冲出自我束缚,也会迅速缩回去,对自己的怀疑远多于确信。
她确实在成长,但还缺一个彻底的推动。
先生便极合适,先生是外人,是大才,先生的肯定和鼓励能给她注入信心。
李先生教过不少学生,也想到其中的关窍,赞许道:“你纵使天赋差些,只并不拘泥这一点,便胜过世上大多数人。”
那些只通八股的迂腐之辈,纵是考上进士做了官,也不过是一个官位干到死,唯有许活这样知变通守底线的人,才能步步高升,造福百姓。
李先生道:“这也是我愿意教导你的原因。”
许活自认为她不算天赋差,只是寻常人罢了。
然天才与寻常人隔着天堑,非勤奋可跨越,可能于李先生这样的大才来说,她确实太过平庸了些。
不过能得李先生称赞,方静宁必定是极为灵慧,女子之身不可惜,埋没才是可惜。
姐弟俩在屋内谈些许时间,再出来时,皆眼眶红肿,情绪也比较低落。
李先生难得遇到合心的小友却没多少时间交流,又有许活请求,便带着几分急不可耐对方静宁道:“方才听荣安说,你近来在读《左传》?”
方静宁点头,“确有在读。”
“可有所获?”
方静宁看一眼许活,回道:“原先只觉得乏味,读进去了,便明白许多道理,一通百通。”
李先生捋了一把胡须,满意道:“是极,一通百通。”
旁边,既是姐夫小舅子,又是师兄弟的二人再次被遗忘。
许活作为过来人,轻声对身侧的方景瑜指点道:“先生这般捋胡须,便是心情极好。”
方景瑜谨记。
李先生对方静宁盛赞道:“我观你于诗文一道,天赋不俗,斐然成章,甚好。”
方静宁惊喜交集,又不敢置信,“您实在过奖,我不敢当……”
“我还未说完。”李先生紧接着便道,“然受限于眼界见识心性……,所作便如笼中之鸟,于桎梏中有神而无灵。”
方静宁听此言,沉静下来些许,只是仍下意识地迟疑,“我不过是个女子,本就是笼中之鸟,束之高阁的华美物件儿……”
李先生确有爱才之心,殷殷教导道:“你读《左传》,‘华而不实,怨之所聚也’,有名无实方受千夫所指,非女子也;‘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前朝亦有女大家,文为先,留芳在后。”
“读《论语》,圣人言:因材施教,荣安不科举,景瑜则要科举,所教方式自不相同,但读书万卷乃是必要之道,身不在山海,未曾见仙人,然书中有山,亦有仙灵,远见卓识可从先人中习得,此乃捷径,不必亲历,不拘于内宅否。”
李先生期许道:“小友,望你珍珠拂尘,日后不拘一格,开合自如。”
方静宁眸光震动,豁然开朗。
方景瑜亦是听得极专注,十分受教。
许活拄着下巴看着方静宁,轻轻一笑,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一日,方静宁受益良多,于混沌之中拨开迷雾,不再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乱撞。
她看书不再是逼着自己去看,而像是经由先人去体验不同的人生,增长不同的见识,以此来为自己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