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汀花(七)
冷雨滴答, 淋漓地落了满窗。
净室内却明亮而温暖,满室辉霞之下,窗外黑漆漆的树丛摇曳着倒映于窗纱上, 皆是碎影。
水波和花瓣柔顺地滑过雪龙身旁,她在氤氲的热气中眨了眨眼, 抹去眼睫上的水珠, 想起了祝扬今晚的话。
既然大司马和大王认定了她就是刺客, 她就只能成为刺客。
......无论真相究竟如何, 蜀国朝廷需要的只是一个“刺客”。
至于这个“刺客”究竟是不是掳走公主的主犯,公主究竟下落几何, 蜀中上下, 真的有人在意么?
手中掬起的花瓣穿过雪龙的指缝,雪龙随手一抓,湿漉漉的手掌却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望着那粉白色的花瓣打着旋儿漂向另一个方向。
雪龙松了手, 望着水面上的落花小舟似的飘走, 片刻之后阖上眼,将自己沉入温暖的水中。
四周的光和声音立刻远去了, 今夜鸳鸯楼发生过的一切浮光掠影地经行过脑海。
舞台,落花, 长剑。
满堂金粉, 舞步翩跹。
随即是火铳的巨响, 奏乐声骤停, 舞姬倒地——
雪龙心下忽然一动,倏而睁开双眼。
气息不稳一刹, 雪龙差点儿呛了水,手忙脚乱地从水中浮出脑袋, 重重咳嗽两声,溅起一片哗啦啦的水花。
......
服侍她更衣的女侍是张生面孔,柔顺地垂着眉眼,唇角的笑意清浅,举止言语无不得体精巧,一看便知是在府上服侍了多年。
和府上其他女侍如出一辙,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的木偶。
但饶是如此,女侍仍是抵不住对这位新来的王妃的好奇之心,将寝衣挂在一边,就立在一旁,偷偷用馀光瞟她。
雪龙对着她拿来的两套寝衣犹豫了片刻,她又悄悄地打量了雪龙好几眼。
“......”
雪龙有些无奈,道:“好啦,你这般偷偷瞟我,我还以为我是让人害怕的凶神恶煞呢。”
“王妃恕罪。”
被看穿了,女侍有些不好意思:“除了我们这些服侍的,这还是府上第一次来别的女郎呢。
她羞涩地笑了笑,“小人实在是好奇,就忍不住看了几眼,叫王妃见笑了。”
“无妨。”雪龙摇摇头,暗地里又有点儿惊讶,重复了一遍,“......府上从没来过别的女郎?”
这怎么和她从前听说过的不太一样。
在啓程南下之前,有关世子爷的风言风语灌了她满耳朵。
雪龙依稀还记得,似乎某一次,她还听说过一种说法——
蜀世子祝扬沉迷蛊术奇门,不仅有专门炼蛊的房屋,还经常在街上随心所以抓美貌的女子回家,当做自己炼蛊的原料。
传闻之中,那些可怜的女子,大多被幽禁于深深庭院,最后沦落成为了世子爷府邸的玩物。
至于是怎么个玩法......
谈论的人津津乐道,但提起那些传言中被幽禁蹂躏的女子,众人又会心照不宣地发出暧昧的叹息。
也不知是怜香惜玉,还是对蜀世子隐秘的欣羡。
诸如此类的流言还有许多。
但无非都与蛊盅丶奇毒丶残︱虐,还有性t情乖张有关。
前些日子,自己计划着出逃,没心思去想这些事,而今日这么一提,雪龙这才蓦然发觉,这些传闻中的事物,她似乎都没在府里见过。
......除了山下那两栋存蛊盅和解药的小楼。
整座府邸清雅错落,同大司马府邸的穷奢极华想比,甚至能算得上是简朴,也并不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去处啊。
雪龙抿了抿唇,思绪却被女侍的声音打断:“是啊。咱们府上还从来没有女主人呢,世子他从前......”
她顿了顿,这才发觉雪龙不知什么时候靠过来,倚在浴桶的边缘,一脸期盼地盯着她看:“嗯?”
浴桶边氤氲的热气已经尽散了。
女侍却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光顾着和王妃说话,差点儿把伺候王妃更衣的事儿忘了个彻底。
“哎呀,水都要凉了,您还是赶紧更衣,别着凉啦。”女侍挠了挠头发,道,“若是耽搁了太长时间,小人回去是要遭罚的。”
没能听到下文,雪龙有点遗憾地收回目光。
她重新将目光投向搁在旁边架上的两套寝衣。
一套全新的雪白宽袖裙衫,另一套则是她平日里常穿的那身石榴红纱裙,长长的金色纱带垂下来。
雪龙的目光投向那一抹石榴红的倩纱,刚要开口让女侍拿过来,忽然想到了什么——
前几日的晚上,祝扬带着一身的酒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床前。
那一晚,她似乎穿的就是这一身睡袍。
睡梦之中睡袍微散,那晚他压着她,带着醉意吻她,那根松松垮垮的衣带几乎就要叫他扯开了。
雪龙:“......”
不能再想了。
那抹红纱落在眼底,好似跳动的火光,雪龙几乎像是被烫到了似的,赶紧移开了目光。
她慌忙垂下眼。
然后指了指旁边挂着的那件雪白的衣裳,“这一套吧。”
-
屋外雨势未歇,雨滴敲打树叶的声音更大,空气中混合着竹叶花草的清香,雾气缭绕。
雪龙换好衣裳,找女侍要了根发带绑在发尾,然后提一盏油纸灯,穿过重重叠叠的连廊,回到起居室的门前。
她伸手推开门。
室内光线幽暗,只馀床榻边一盏小灯幽幽闪烁,灯影摇晃之间,将床榻边的一个人影拉的很长。
床榻四周厚厚的帷幔还没放下,有个穿着白衣的人靠在床边。
祝扬一声浅白睡袍,衣带松松系着,发梢水汽未干,正倚着床边随便翻着一本书。
听见动静,祝扬搁下书,擡眸朝着起居室的门口看过去。
世子爷随意翘着腿,姿态慵懒放松,目光触及她身上与他款式颜色相似的寝衣,眼尾弯了弯。
此时此刻,祝扬换下了他那身华贵的衣袍,素日里锐利而冷峻的气质竟然也柔和了不少,压迫感也无端去了些。
雪龙在榻前定住脚步,眼眸低垂,与他四目相对。
这个视角,祝扬只能擡头仰视着她。
“你有话和我说?”
他微仰起脖颈,探出手去,轻轻将她垂落下来的一缕长发别至耳后,微凉的手指在她耳畔停留片刻,又像蜻蜓点水般抽离。
“我还以为,你会直接换一间屋子住呢。”
祝扬又靠回塌边,保持着抱着双臂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看她。
灯火倒映在他眼眸底处,青年的眼神专注又朦胧。
雪龙对上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方才和女侍的一番对话,思绪忽然再一次拉远。
她在这个瞬间里恍惚走了个神儿,忽然间意识到,其实那些传言中的祝扬,或许并非是全然不存在的。
传闻中的有些部分,或许是真的。
只是她在他的面前,他从来不让她看见自己的那一面罢了。
见她站在原地发愣,祝扬挑了挑眉,拉了一下她的袖子:“......怎么不说话?”
“哦。”
雪龙回过神儿来,小心翼翼地在塌边坐下,想了想,还是祝扬错开了一点儿距离,“关于今晚,我想到了一件事。”
祝扬“嗯”了一声,道:“我就知道你是有事儿找我,说说看罢。”
雪龙犹豫了一下,从雪白的衣袖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祝扬跟前:“你看这个。”
借着薄薄的灯光,他看清了雪龙手上握着一根精巧的白玉发簪。
浮雕花纹巧夺天工,在光下泛出温润的光泽。汀花浮玉,浑然天成。
他伸手接过去,拈在手里反复看了一遍,有点儿不确定:“这是你的簪子?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
“还是说,你喜欢这样的款式?”祝扬想了想,“这倒是不难......”
即使他对女儿家的环钗脂粉并不十分了解,但单看这簪子的玉质丶雕刻的精细程度,祝扬也能猜得出,这根簪子,并非等闲之物。
价值不菲,寻常人家的女郎大概是用不上的。
雪龙摇摇头,打断他的话:“这不是我的簪子。”
“这根簪子,属于今晚那位舞姬小姐。”
祝扬一怔。
随即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了,“你怎么会知道?”
雪龙三言两语和他说了自己捡到这根簪子的来历,以及自己将簪子拿去春风落,从春风落的掌柜那儿得知的线索。
原来她那晚去了春风落。
祝扬心中了然,怪不得那日晚上,他和沈行藏在隔壁窥山水的雅间里瞧见她。
他安静地听着她说完,神情渐渐凝重。
“我明白了。”
思索了片刻,祝扬低下头,凝视着簪子上繁复美丽的符纹,眼神深邃:“你的意思是——”
舞姬确实不是刺客。
但是如此看来,飞廉卫对她下手,却并不是空穴来风。
“我在想,”
雪龙接上他的话:“朝廷是不是想用这位舞姬小姐,来掩盖什么更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