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汀花(九)
“你在发抖。”
少女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焦虑, 目光顺着女子惨白的脸移到衣裳上的斑驳血迹,目光倏而一滞,攥着栏杆的手指骤然紧了, “......你受伤了!”
女子躺在地上,馀光瞥见少女站起身来, 脚步匆匆地跑远了。
......是自己的模样太过骇人, 吓到她了么?
她自嘲地阖了阖眼, 刚要背过身去, 那道脚步声却去而复返。
随即,有什么东西从栏杆的缝隙里递了过来。
“姐姐, 你把外袍披上吧。”
少女清越的声音在空旷昏暗的空间里回荡开来, “......还有这个。”
“这是从前我常备在身上的,护心活血的丹药,也不知有没有用,你也服一些吧。”
女子怔了怔, 复又勉力睁眼, 擡起眸子打量着面前的少女。
昏昏灯影下,少女清瘦得像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她穿着一身朴素的棉麻单衣, 袖口微微卷起,露出半截格外纤细手腕, 脚下踏一双粗制滥造的木屐, 脚趾处已经被磨出了血泡。
乌黑的长发披散垂落腰间, 不饰环钗, 却梳理得一丝不苟,分毫不乱。见她擡起头来, 少女一愣,随即冲她露出个温和的微笑。
即使是在如此狼狈的幽囚之中, 少女身上高贵清雅的气质却不减分毫。
这种由内而外的优雅气度,远非寻常人家的女郎一朝一夕可以学成的。
女子暗自心想:这究竟是王室之中,还是哪户世家的千金贵女?
胸口又是一阵翻涌,她又咳嗽了两声,压下喉咙的腥甜血气,伸长了手臂,将那小瓶里的丹药倒于手心,直接吞了下去。
片刻之后,心肺筋脉竟然真的好受了些,呼吸吐息之间,喉咙和胸口不再感到剧痛了。
女子只感觉一口气终于吸进肺腑里,像是鬼门关里活过一遭,劫后馀生似的。
虽然头脑仍是昏沉,她好歹恢复了些力气,终于缓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倚在旁边的墙根处。
她拾起少女递来的干净外袍,想到自己衣襟上沾染的大块血迹,迟迟没有往身上披。
......她的舞裙上沾了血,又脏又皱,会弄脏干净的外袍的。
少女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姐姐?”
女子摇摇头,隔着栏杆的空隙,将药瓶和衣裳递了回去:“多谢女郎好意,小人感觉好多了。”
顿了顿,她又问:“女郎怎么称呼?”
对面的少女怔了怔,却将她手上的东西推了回去。
“咱们都是阶下囚了,还分什么‘大人’‘小人’的。姐姐收下吧,咱们在这儿待着,好生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我,”少女想了想,道,“姐姐若是愿意,叫我矜娘就好。”
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好。”
手中的外袍也是棉麻的,覆于皮肤之上的感觉并不好受。不过在这湿冷的雨夜里,布料上传来的温度,已经足够她抵御丝丝缕缕渗透到骨子里的寒气和潮意了。
当着少女的面披上外衫,少女弯起眉眼,“这才对嘛。”
女子又想起她方才的话,有些犹豫地唤了一声:“矜娘。”
她话音里带上几分不确定,“你方才说,咱们都是‘阶下囚’?所以......咱们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少女在栏杆的另一侧盘腿坐下,闻言有些讶然地看向她,“原来你还不知道啊。”
女子裹紧了衣裳,摇了摇头。
少女刚准备说话,忽然半空中骤然划过一记弦音,将她的话头打断了。
铮然一声,悲怆凄哀,在空旷室内拖延出袅袅不绝的回音。
这种地方,有人抚琴?
突然响起的琴音让女子下吓了一跳,少女却摇了摇头,只是悄悄凑到栏杆边来,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窗外冷雨声滴答不止,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看去,远处山峦高耸起伏,群山间笼罩着淡淡的水雾,朦胧而静美。
随之而来的一道闪电骤然照彻天际,然后惊雷炸响,雨势瞬间大了起来,滂沱落下。
而不知何处传来的琴声,琴音却陡然一转,节节攀升,激昂如雷鸣,又像是声声泣诉。
蜀中人好雅乐,抚琴也讲究一个超脱物外丶明镜自然,可抚琴人拨弦愈发急促,琴音如声浪,几乎要将窗外沆瀣的喧哗雨幕盖了过去。
而随即,琴音一转,好似弹指之间流光过隙,无尽繁华沧桑落幕,只剩江水汤汤丶天心月圆。
千古惆怅事,寥赋一笔间。
一曲终了,长长的尾音缭绕不绝。
女子几乎听得痴了,馀光却看见巡视过来的守卫相对而视,皆是厌烦地皱起眉头。
“又在大半夜弹琴,吵死老子了......”
“瘆人得很,也不知道是在招哪门子的魂......”
“......都说了那位脑子有点问题,人早就疯了,咱们也别和一个疯婆子计较......”
守卫的步伐渐渐远了,女子回过神来,见栏杆后的少女神色有异,便开口问道:“矜娘,这曲子......”
少女叹了口气,小声道:“这曲子我幼时曾听过一遍,叫做《折荆》。”
“这是我皇叔......咳,是晋国的先太子所作。但太子去世之后,江南江北都对他颇为忌惮,因而甚少有人再公然弹奏这一曲了。”
少女道,“前些日子,有个老琴师因为弹了这一曲,就被抓到了这儿——不过不是和咱们关在一起,而是关在楼下。”
“刚来的那一日,他的惨叫响彻了整座楼,头几日的时候,夜晚还能听见他的痛吟声,不过几日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了。”
但方才,一曲《折荆》响彻了整座幽狱,可巡视的守卫却只敢私底下议论几句。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女子的瞳孔瞬间睁大了。
少女看着她,低声道:“因为弹奏这一曲的人,是折荆太子的遗孀。”
也是当今蜀君的义妹。
当年的太子妃被囚于高楼多年,却被默许在法理之外,偶尔弹奏一曲夫君所作的琴曲。
也不知是某种宽恕,亦或是惩罚。
女子点点头,却仍是有些难以置信:“那也就是说,咱们现在是在......”
“嗯。”
少女点点头,“——金墉城。”
......
雨丝自那扇小小的窗口斜洒进来,啪的一声浇灭了灯光。
夜深人静,女子坐在墙边,凝神调息了好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去关窗。
走至窗边时,她还是没忍住好奇心,探头向下望了一眼。
高楼百尺,远远望去,青河城的一切都渺小如同草芥。
而楼阁四面环水,只有一条窄桥与外相连。自上而下望去,桥上有光斑点点,那是执勤的兵士密不透风地把守在桥头。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关押在了金墉城里。
女子慢慢阖上窗,呼啸的风雨声骤然远去了。
这儿是整个蜀中最为神秘丶又最为特殊的一座幽狱,关押于其中的不是朝廷要犯,便是犯下重罪的皇亲国戚。
哪怕是寻常的问斩死囚,都没有资格被关押于此。
而她一个“顶罪”的要犯,竟然被稀里糊涂带来了这里。
女子心中暗暗想道,飞廉卫还是比她想象的要谨慎的多,哪怕是“做戏”,也要做足了全套。
只是......
既然这里是金墉城,方才那自称矜娘t的少女,又是什么个来头?
一片死寂似的黑暗里,女子——鸳鸯楼的舞姬定住脚步,犹豫着擡起头,向着隔壁那间囚房看去。入目所及一团漆黑,少女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那少女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自然的清贵,谈吐举止也不似寻常女子,温和而亲切,让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
这样的少女,难道也是什么朝廷要犯吗?
如果不是,那她又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罢了。
舞姬收回目光,慢慢走到椅边。
天气湿冷,胸口的伤疤又在隐隐作痛。她捂着心口坐下,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她如今,已经成了“掳走晋国公主的凶手”,被关押进了金墉城。
既然如此,他......应该不会再有事了吧?
-
雨水下了一整夜,直到清晨时分,才慢慢有了减弱之势。天光尚未亮透,淋漓雨幕终于变成了丝缕轻雨,喧嚣的滴答声渐止。
清晨露水深重,空气清新而潮湿,庭院里的花叶竹枝都蒙上了轻纱似的云雾,人在庭院中走一遭,衣衫和头发上便都要沾满了水汽。
此时时候尚早,世子府邸里众人尚未醒来,阒无人声。
只有一处庭院里,隐约传来了兵器挥动的声响。
君照昨夜折腾得不轻,睡梦中一会儿是王妃失踪的情形,一会儿是鸳鸯楼里嘈杂喧闹的场面,一宿没睡好,早早便被檐下的水滴声吵醒了。
左右再也睡不着,他便索性披衣起来,顶着眼底的乌青,冒着雨雾在庭院中练起武功来。
雨丝混合着汗水,打湿了他的后背和衣裳。
君照长剑倏而出鞘,剑气扫荡之处,晨雾撩动,风声凌厉呼啸。
不远处树叶哗啦啦作响,顷刻之间,登时被充沛的剑意削落一半,扑簌簌落了满地。
他正练得酣畅淋漓,片刻工夫间,庭院中的灌木丛被他削去一半。
因此,自然也没注意到祝扬究竟是什么时候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出现在回廊里的。
世子爷一袭白衣,清俊得好似下凡的谪仙。他抱臂站在檐下看了片刻,然后迈开步子,朝着君照的身后走去。
似乎是听见了身后动静,君照没有回头,长剑携了力道,猝而向后甩出。
就在那道锋利的剑风扫荡过祝扬的前一秒,世子爷脚下倏而一动,堪堪向后微仰,错开半个身位,精准避开了那道席卷过来的锋芒剑尖。
呼啸的劲风擦着他耳边划过,祝扬手腕一翻,趁着君照回身的空档,猛地从剑下伸出,袭向对方的腕骨——
啪!
君照捂着手腕,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盯着长剑从自己手中脱手,“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怔了半秒,直到手腕处的剧痛蔓延至整条胳膊,这才后知后觉地“嗷”了一嗓子,惨叫道:“主子,你怎么偷袭啊!”
祝扬踱过去,擡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收了手,“偷袭?分明是你自己功夫不到家,不然怎的会被我得手?”
君照撇撇嘴,收了剑,和祝扬一起走到长廊檐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您起这么早,昨晚睡得很好吧?”
祝扬点点头,“嗯”了一声:“今早醒的早,便起来了。”
......什么睡得很好。
祝扬面上端得八风不动,内心却默默想道——
分明是某个人睡觉太不老实了,他默默忍受一整夜,可总算捱到了天亮。
......
昨夜窗外夜雨喧嚣,本就惹人难眠。祝扬头一回与她同床共枕,悄悄抱了人在怀里,好不容易入了梦,却没多久就醒了。
他素日里眠浅,一丁点儿动静便能惊动。
原以为今晚能睡个好觉,却没想到怀里的人是个不老实的。
祝扬第一遭惊醒,是因为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挪出了他怀里。
怀里一空的触觉太过明显,以至于他在睡梦中心跳猛地错落了一拍,忙不叠睁开眼,将人捞回怀里。
第二遭惊醒,是因为她不知何时将腿探出了被褥之外,搭在了祝扬身上。
他怕她着了凉,只能起身给她掖好被角。
第三遭惊醒,是因为她将脑袋更深地埋进了自己怀里,双手也无意识地搭在自己身上。清浅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胸口,祝扬刚刚入眠,便又醒了。
搁在清醒时,雪龙绝不会对他这般亲昵。
那时已近五更天,祝扬终于睡意全无,索性支起一条手臂,侧躺在床榻上,盯着怀里的人看了大半个时辰。
直到天边有了薄薄的晨光,他才恋恋不舍地把她放平在床榻上,动作很轻地披衣下床。
......
君照打量着祝扬,见世子爷已经穿戴整齐,便猜测:“您是又要去宫里么?”
祝扬却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不是。”
“有些日子没去山里了,”
祝扬声音低下去,“前些日子老师一直断断续续病着,我却一直没得空往老师那儿去。算算日子......”
他蓦然打住了话头。
君照不知想到了什么,闻言也有些紧张:“先生没事吧?”
祝扬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无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气氛一时有点儿难言的凝重。
轻雨无声无息飘落庭院,天光渐渐亮起,院中清浅的水洼泛起粼粼的波光。
祝扬的白袍和发梢都被清风猎猎吹起,站在乌木的回廊下擡眼远眺时,君照竟然莫名看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郁和怆然。
半晌,他挠了挠脑袋,叹了口气:“小人去通传车马,主子赶紧去吧。”
祝扬“嗯”了一声,拂袖转身,离去之前留下一句:“照顾好府上的事。”
想了想,又补充了半句,“......还有她。”
君照垂首拱袖:“小人明白。”
眼看着祝扬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君照忽然想起了什么,擡头看向祝扬的背影,喊了一声:“主子!”
祝扬定住脚步,听见君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个......小人还想确认一件事。”
“还要像前几日那样......将王妃看管起来么?”
君照挠挠头,似乎觉得有点儿难以啓齿.
但对上祝扬的目光,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这个......呃......小人觉得,王妃的本领实在是太大了,光是靠加强巡卫和看守,似乎......看不住她啊。”
隔着长长的木廊,祝扬眼尾微微弯起,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君照顿时浑身发毛。
只得尴尬地笑了笑,低下头去:“......小人无能。”
祝扬有一会儿没有说话,长长的睫毛低垂,似乎是在很认真地思索一件棘手的难事儿。
半晌,他叹了口气:“罢了,料想到你们也看不住她。”
昨夜鸳鸯楼的事儿很快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这可是个趁机打听舞姬消息的好机会。
她会错过这个机会吗?
祝扬不用细想,都能猜到——越是派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她越是要想办法逃跑。
就像这一次一样,先是乖顺地待着府里,待到众人放松警惕,再给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的下马威。
“不必将她束在府中了。”祝扬说道,“若是她想要出府,只要是在城内,便随她去吧。”
他忽然想到——成亲以来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王宫里忙忙碌碌,甚至没能带她在青河城里转上一转。
他这个做夫君的,甚为失职。
“但是,若是她想要出府——”
祝扬想了想,又补充道,“便派人远远跟着她,务必不要让她发现。但若是发现她想要出城......”
他声音温沉,但语气笃定。
“就立刻想法子拦住她,然后通传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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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
一辆马车踏着清晨的白雾,悄无声息地驶离青河城,向着城郊的晏坐山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