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汀花(十)
天色渐亮时, 雨势渐歇。雨后的天空灰蒙蒙的,缭绕在长街房舍间的雾气消散些许,露出了喧闹如旧的市井街貌。
茶楼酒肆支起旗幡, 货郎走街串巷。街上行人车马碌碌往来,稚子幼童嬉闹奔跑穿行, 惊起串串欢笑声。
街上车马络绎不绝, 祝扬的车辇自府上出发, 穿行过几条街巷, 朝着城墙西侧的城门缓缓驶去。
通幰车上铜铃高悬,随着轮毂行经的频率发出清脆的响动。
有路过的人被铜铃声吸引, 却只看到一辆装点华贵的车辇缓缓驶离, 清冽晨风掀起车幔一角,只能看见个清贵男人静坐的轮廓。
没了护卫在侧的兵士,世子爷的车t辇和寻常世族官人的座驾并无两异。密不透风的帷帐放下来,没有人会注意到车里的人是谁。
车内光线昏昏, 祝扬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他昨夜几乎一宿没眠, 眼下坐在车里,倦意便止不住涌上来。
府邸位居青河城东北, 而马车需要从西侧的城门出城,按照寻常时候, 如此一去一回, 便要耗去一整日的光景。
祝扬估摸了一下时间, 便阖上眼皮, 靠在座上闭目养神。
只不过,闭目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前座处忽然传来拉动缰绳的声音。
马儿嘶鸣一声,随即车辇紧急刹了车, 轮毂与潮湿的地面摩擦,拖出长而尖锐的声响。
四周帷幔乱舞起来,祝扬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赶紧伸手扶了一把旁侧的木窗,这才堪堪坐稳。
车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混合着人群四散避让的推搡慌乱动静,街边响起了几个幼童的哭泣和尖叫。
似乎......还有兵器碰撞声。
祝扬眉心一跳,睡意登时散了。
他撩起眼皮,低低地向前座问道:“杨叔,怎么了?”
老杨惊魂未定,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回道:“刚才两个飞廉卫大人突然穿过街道,差点儿撞上咱们的车。”
这么一大早,飞廉卫来做什么?
祝扬眉头慢慢皱起,就听老杨倒吸了一口凉气:“......老夫难道看错了么?青天白日之下,飞廉卫怎么围着几个小孩儿?”
小孩儿?
祝扬掀起车帘,借着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长街的另一边,站着两个身着飞廉卫制服的男子,头戴乌帽,腰佩长刀,站在几个只到他们腰际的小孩儿面前,像是两堵坚硬冰冷的高墙。
几个小孩儿撇嘴欲哭,似乎被狠狠训斥了一句,哭腔卡在嗓子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
大多数路人见飞廉卫如见豺狼虎豹,匆匆离开,也有好事者隔岸观火,隔着一段距离议论纷纷。
车马停得远,飞廉卫背对着祝扬的方向,说些什么听不真切。
“杨叔。”
祝扬脸色微沉,道,“去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老杨道了声“是”,将车辇停在街侧,便匆匆下车去了。祝扬放下车幔,慢慢靠回座上,脸上的神情晦明不定。
不多时老杨便回来了,叫了一声:“世子。”
祝扬“嗯”了一声,老杨道:“街旁茶舍的老板告诉老夫,这几个孩子都是附近商户家的孩儿,还没到进书房的年纪,就每天聚在街上一起玩闹。他们的爹娘做了半辈子生意,也并未听说过犯过什么事儿。”
“但是,这些日子,这些孩子们中间,忽然流行起了一种游戏。”
祝扬没出声,就听老杨继续道:“......是什么,角色扮演。”
“这两天,有个孩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本画册儿,便带着左邻右舍几个幼童一起扮起来。”
“这倒是没什么,只是那画册儿有点儿问题。飞廉卫大人围着那几个孩子,似乎是想问出着画册的来历。”
祝扬:“什么?”
老杨犹豫了一下,道,“那画册的题目是什么......‘月黑夜慈母托孤拳拳心,春江畔郎中献子断因果’。哎呦您瞧,这不就是......”
身后的车厢里沉默一瞬。
然后,幽暗的车厢里,祝扬似乎是用气音笑了一声。
老杨有些奇怪:“您笑什么?”
“只是觉得那卖画册儿的人有些好笑。”
半晌,世子爷的声音自车厢里传出来,平静如常,“明知上头几位的喜恶,却仍要太岁头上动土,飞廉卫要查便查罢,孤也爱莫能助啊。”
“杨叔,走吧。”祝扬复又阖上眼,“老师病中歇得早,可别耽误了路程。”
......
出了城门,入目便是青翠山峦连绵起伏。
此时春盛,山间草木也愈发苍绿,新雨洗过之后更是幽绿欲滴。
林木之间溪流淙淙,云水生发,花瓣无声落入水面,打着漩儿随着流水漂向青山深处。
老杨将车马停于山脚下一条蜿蜒石径旁。
祝扬刚下车,一股清凉湿润的山风就扑面而来。
四下皆静,唯有飞鸟啾鸣,四周连绵的绿笼着湿冷的雾,幽静至极,只是似乎有些过于清寒了,半分烟火人气都无。
时辰还早,老杨却从车里取出一盏油纸提灯,递到祝扬手上:“世子下山的时候能用得上。”
祝扬“嗯”了一声,伸手接了,随即便转过身,举步向山上走去。
这山间的台阶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修的,石缝里青苔斑驳,石板也松动了些许。祝扬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垂落于地,还没走多长时间,衣摆就沾了青泥和水露。
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继续往前。
顺着步道走至半山腰,脚下蜿蜒的石阶忽然转了个弯儿,随即一座黑白小院出现在视线里。
门口竹篱歪歪斜斜,被风雨吹倒了一半,小院门口有一块木牌,此刻正倒在篱笆旁的泥土里。
祝扬脚步一顿,俯身将那块木牌扶正,拍了拍上面的泥土,扶正放回原处。
“老师。”
小屋没有关门,祝扬四下环顾,没看见人影,便站在门口唤了一声。
声音在空山中传得很远,无人应答。
祝扬扯了扯嘴角,跨过门槛进了屋,一股似有似无的清苦药味扑面而来。
进门转过屏风,先和一幅悬于墙上的四尺画卷打了个照面。祝扬脚步微顿,站在画轴前仔细瞧去。
工笔的青绿山水画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其馀部分仍只有寥寥的线稿。祝扬的目光扫过画卷上的春江绿水丶渡口角楼,在画卷下方停滞一刻。
那是一处刚刚铺陈上色的小景。
渡口之畔停泊着一只船楼,一个身着华贵的年轻的女子对着个背着药箱的男人深深下拜,仔细看去,那女子的怀中似乎抱着个小小的包袱。
画卷上的男人侧着身子,看不清脸上表情,只能从他急忙伸手去扶女子的动作里,看出一丝惶惶的不安。
而不远处,渡口上来来往往的,皆是手持长戟的兵士守卫。
仿佛这两人的举止,随时都会被人发现。
画卷在这里戛然而止,后面的部分还没画完,一片空白。
祝扬收回目光,低头扫了一眼墙角堆放的绘画用具。
几只调色的小碟和旁边的砚台都已经干透了,屋外山风一吹,画笔滚了一地,在地面上戳出颜色不一的斑驳痕迹。
......看得出屋子的主人已经出门有一会儿了。
祝扬朝内间看了一眼,入目黑漆漆一团,昏暗不见人影。他皱了皱眉,又喊了一声:“老师?”
依旧是无人应答。
老师出门去了?
祝扬心下有点疑惑,迈出门槛走进院子。忽然,一股似有似无的烟味儿从屋后传来,似乎是有人在焚烧什么东西。
烟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起初还极浅极淡,裹在草木香里几不可查,谁知过了片刻竟携了灰烬,逐渐呛人起来。
祝扬的目光投向屋后。
他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迈步绕过小屋,朝着后山走去。
顺着石阶再一路往上,阶梯便转为了湿滑的青石板路。拨开路边的树丛和木叶,一条潺潺小溪映入眼帘。
山中湿冷,头顶林木繁茂,枝叶遮天蔽日,竟然昏昏然不见光。
祝扬提着灯,循着烟味儿走了片刻,脚步蓦然一顿。
“老师。”
溪水边有一块杂草稀疏的空地,一个身穿深蓝对襟道袍的男人蹲在地上,面前用枯枝叶生着一簇火苗。
火焰簇簇跳动,在他浅淡的眸色中映出一点浮动的光点。男人回过身,将身边的黄纸和纸钱叠好,再小心翼翼地放入火中点燃。
火舌瞬间将那叠薄纸吞没,只馀一把灰烬扑簌簌落进泥土里。
陆中宵烧完了最后一叠纸钱,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火焰慢慢熄灭,直到最后一点火星消失在视线里,这才站起身来,转向祝扬。
“灵均来了啊。”
兴许是刚才距离火焰太近了,灰烬呛着了喉咙,陆中宵以袖掩面,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走到水边掬水随意净了手,“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祝扬终于出声,“我在屋中没见着您,又闻到后山这儿传来焚烧的味道,便猜到是您。”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今个儿是‘折荆’案的日子。”
二十年前的今日深夜,江北的青唐都里,东宫上下无人生t还。
陆中宵“嗯”了一声,“你还记得,甚好。”
祝扬沉默了片刻,还是提醒道:“城里那两位对此事在意的紧,老师还是要小心为好。”
陆中宵颇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刚准备开口,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祝扬赶紧上前两步去扶他:“老师......”
“无妨。”
陆中宵轻轻拂开祝扬的手,好半晌才平下气来,“我住在这深山老林里,桓胥再怎么一手遮天,也遮不到我这一隅小院。”
“再说了,”陆中宵放轻了声音,不知想到了什么,哂笑一声,“......我可是叛主之人啊。”
祝扬沉默片刻,没有接话。
“行了,这儿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陆中宵顿了顿,和祝扬擦肩而过,率先举步走下石阶,“我们回屋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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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室内更是昏不见光。祝扬点了灯搁在桌上,又亲自沏了茶,这才回到窗下,和陆中宵相对坐下。
茶盏里水雾缭绕,携着团团飘忽升腾,交织在两人之间。
陆中宵执起茶盏,抿了一口,待到喉头腥甜血气压下去,这才开口,“怎么突然来了?”
祝扬的目光凝在杯中荡漾的茶水里,语气难得有些迟疑,“听说老师的病情又有反复,前些日子一直不得空过来,所以......”
陆中宵弯了弯唇角,道,“春日温度反复无常,只是老毛病又犯罢了,灵均莫担心,哪一年不是这般熬过来的?”
“倒是你,”陆中宵话音一转,在袅袅水雾中擡眼看向祝扬,“我最近听说了一些事......”
他将茶盏搁在桌上,在空旷的室内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说说吧,青河城的那些传言,怎么回事?”
“——是我做的。”
祝扬微微颔首,似乎并未打算隐瞒,“我不敢不防着大司马。”
陆中宵眉头微拧,声音也沉下去,“是桓胥发现了什么?”
祝扬这下倒是迟疑了片刻。
半晌才开口:“......只是自从前几个月,我便隐约觉得有事不对劲。”
陆中宵了然:“你是说,桓胥给你指婚的事?”
“是。”
年前青唐都传来消息,说是愿意将辞章公主远嫁江南时,蜀中朝廷里就“究竟是谁来迎娶公主”有过不少的议论。
祝扬作为储君,迎娶公主自然名正言顺。
但朝中亦有不少声音,希望能在各大世家中另择一位年轻的贵族郎君,与公主相配。
原因无他,在众人眼里,祝扬这个储君,性情阴郁丶不务正业;
反观辞章公主,举止高雅,性情清正。
嘉宁皇帝对这个女儿,曾经感慨过“辞章若为男,则社稷安之”,评价之高可见一斑。
更重要的是,众人都有些难言的担忧——
世子爷若是在公主身上试蛊,哪一日出了什么岔子,以至于晋国向他们发难,蜀中朝廷便会立刻落于下风。
这般权衡着考虑下来,不值。
祝扬记得,关于这件事,朝堂上纷纷扰扰吵了半个月。然而最后,大司马拍板,还是决定让祝扬迎娶公主。
那一日桓胥将祝扬叫至府上,满面和煦地和他说:“灵均,亚父排除万难,让你迎娶公主,你可切莫辜负了亚父的心意啊。”
真的只是一片好心么?
“我当时便存了个疑惑。”
祝扬道,“不管事情如何发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行布局,引他将后续的计划抛出水面,我也好早做打算。”
不出所料。
公主的车队刚南渡点春江,便出了岔子。
陆中宵听完,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黯淡下来,屋内便显得更暗。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只听见檐下水滴一滴滴落下,屋后小溪流水叮咚。
半晌,陆中宵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默。
“灵均,”
他的口吻显得有点奇怪,“你是不想娶公主么?”
祝扬怔了怔,一时语塞:“我只是......”
“大司马利用他人,一定会将他人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处。”祝扬顿了顿,说,“辞章公主,她一定被大司马藏在某个地方,只是......”
“我是在问你,你想不想娶公主。”
陆中宵打断他的话,对上祝扬不解又犹豫的神情,脸上的神色微放松了些。
“既然你不想谈公主,那我们来谈谈那位温家的小女郎罢。”
祝扬眼神一滞,握着茶盏的手指倏而一紧。
“......您见过她?”
他低声问。
“她来找过我。”陆中宵道,“——关于她小指上那枚蝶魄蛊的疤痕。”
祝扬抿了抿唇,并不接话。
“她看上去很困惑。”
陆中宵话音很轻,在昏暗的房间里回荡开来,“但你应该知道的吧,蝶魄蛊的疤痕一般留在指腹,而非指尖啊。”
“大蜀最为精湛的蛊师,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陆中宵轻笑了一声,浅淡的眸色擡起来,盯住了祝扬的眼睛,“祝灵均啊祝灵均,你给她下蛊的时候,大概也没有那么游刃有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