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二）
所以, 艳鬼最终还是得了手。
她身上的衣裙松松垮垮挂着，裙角被卷起时，雪龙心里想道。
她双眼越过祝扬, 缓缓擡起来，迷蒙地望向头顶上天青色的床帐, 恍惚之间觉得自己身坠漫漫江水之中, 却又被一阵难捱的疼痛狠狠掷上云间。
江水哗啦啦漫卷上岸, 风雨掀动浪潮, 水涨船高。雪龙感觉自己像是抛了锚的一叶扁舟，只能在奔涌的水浪的颠簸起伏。
偶尔风浪稍微减缓, 雪龙自半梦半醒之间擡起眼帘, 在一片模糊里看见了满天的星河。
银河宛转三千曲，浴凫飞鹭澄波绿......
下一秒，星河颠倒吹起潮湿的风雨，澄波也骤起波澜, 再度化为汹涌滂沱的热浪。
她实在忍不住了, 小声抽了声气。下一秒便意识到自己方才发出了什么声音，连忙咬住嘴t唇, 再不愿发出任何一点声响。
祝扬止了动作，俯身过来, 手指撩开她汗湿的头发, 问她：“难受么？”
她嘴唇咬得近乎发白, 皱着眉头阖上眼, 全然说不出话来。
只留眼睫扑簌簌颤抖，像是凝了整个黄昏的雾气。
倒是不难受。雪龙蹙着眉想, 只是这感觉太奇怪了。
起初确实是疼的。
但和她从前经历过的，与人交战打斗时感受到的疼不同, 这阵痛意自某处缓缓攀上，却在褪去之后化作绵密的痒，顺着筋脉血液流转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去。
仿佛要将骨血都点燃沸腾，她几乎连脚趾都蜷缩起来。
祝扬没等到她的回答，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缓缓转过她的脸，要去寻她的嘴唇。
只是，带着花香味儿的气息和她的鼻息交织在一起时，雪龙却突然转动了一下脸庞，将脸埋进了旁边的锦被里，堪堪避开了祝扬的薄唇。
于是他一个吻便落了个空。
在雪龙看不见的地方，祝扬眼神陡然幽深了起来，手臂也不自觉地用了力气，显出清晰的肌肉线条。
雪龙不说话，祝扬也没逼着她开口。
只是没过多久，平静无波的水面倏而荡开涟漪，顷刻间泼天大雨倾盆而下。
孽海情涛掀起滚滚波浪，停泊其上的小舟好像成了一根稻草，只能六神无主地随波逐流。
真是......混蛋啊。
脑海里的神识逐渐支离破碎，雪龙紧紧拧着眉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之中，留下一道印子。
细小的疼痛让她终于找回了一丝清明，雪龙在馀波里移动了一下脖颈，视线飞速地瞥向搁在不远处的枕头。
那里有她今天白天藏好的东西。
然而现在还不到时候——
“你分心了。”
没等她厘清思绪，就被紧随而来的祝扬的声音打断。他声音贴在她耳边，又低又哑，“这就是你求我解蛊的态度么？”
雪龙突然被他翻了个面，在晦暗的空间里看见他带着薄愠的神情，一刹那间有点空白的茫然。
“......”
她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祝扬的不满，思忖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双腿。
突然，祝扬皱起眉头，“嘶”了一声，用力攥住她手腕，眉心都跳动了两下，像是忍了又忍，这才缓缓松开钳着她腕骨的手。
她的衣袖滑到小臂，只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祝扬低下头，在黑暗里瞥见了她雪净的脸。见他看过来，雪龙唇角略勾了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带起个无辜的笑意，又像是满意于祝扬刚才的方寸大乱。
祝扬低头看着她，忽然笑出了声。
雪龙再一次陷进柔软的被褥和枕间时，指节微微发白。
祝扬却偏偏贴在她耳边和她讲话。
“我有件事忘了告诉你。”祝扬压低了声音，听起来近乎呢喃，“......是和月小娘子有关的。”
雪龙悚然一惊，登时就要回头，又听见祝扬倒吸一口凉气，下一秒便被按回了被褥里。
偏偏这个时候和她说，好一个“忘记了”！
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真是坏透了！
雪龙咬住牙关，忍了片刻，才断断续续开口：“是......铜丶铜花园来消息了吗？”
祝扬又不说话了，半晌才道：“沈行藏要带她去参加父王的宫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雪龙却没再说话。
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她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又好像沉入光怪陆离的幻梦里，淅淅沥沥的声音敲打耳畔，她一时分不清是屋外的雨声，还是来自梦里的一池春水。
国君的......宫宴......
电光火石之间好像有什么自她脑海里划过，还没等她想清楚，思绪就再一次散开，支离破碎整理不出个所以然。雪龙无暇再去想其他，只能靠着自己掐着虎口的力道，勉力维持着一丝清明。
被褥的布料柔软光滑似水，雪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自觉间朝着前方滑去。她缓缓掀起汗湿的眼帘，看见自己距离不远处的枕头越来越近。
枕下藏着的东西，几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被她攥进手里。
雪龙眼睫颤了颤，若无其事地再度阖眼。
她其实有些心急。
这场暗香的春雨淅淅沥沥，大有要持续整夜直到天明的意思。春风化作连绵的细雨，祝扬好像在慢条斯理地欣赏着一件礼物。
可若是这样，哪里还有时间再留给她行动？
雪龙听见祝扬有点紊乱的呼吸，嘴唇颤了颤，忽然主动去勾他的脖颈。
她眼睛里含着稀薄的水色，细卷玻璃水面风，眼神没有焦点。仿佛有些失神，却又不像。更像是在透过他的眼睛，怔怔地看向很远的地方。
祝扬虚虚环着她，还没开口，雪龙忽然动了动嘴唇。
她其实没发出一点儿声音，然而祝扬却看清了她的口型——
她喊的是“二郎”。
床帐里的空气好像凝滞一瞬，雪龙对上祝扬的眼睛，从他眸子里看清了一点漆黑的火焰，还有一场将要来临的骤雨春潮。
远处隐约传来闷雷声响。
......
风雨止息的时候，窗外仍然是黑漆漆的。雪龙被狭小空间里的荼蘼花香熏得晕晕乎乎，迟钝地估算着，大概已经快要到后半夜了。
方才她急中生智喊了一声“二郎”之后，祝扬明显变得不客气起来。
索性，这场雨没有下到天明时分。
她伏在枕上，一边还得小心翼翼地不让枕下的东西露出来，十分辛苦。待到祝扬拉开床帐的时候，雪龙只感觉浑身上下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这一遭的情蛊已经解了，饶是累得一根指节都不想动，她的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雪龙正蜷缩着身子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忽然一有一双手覆上腰侧。
方才的那阵酸麻还未褪去，雪龙浑身一颤，条件反射般往后一缩，警惕地回头看向祝扬。
“怎么了？”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得不行，道，“我累了。”
祝扬伸手要去抱她：“去沐浴了再睡。”
就连沐浴也要一起？那她的计划怎么办？雪龙浑身一僵，正打算拒绝，忽然听见从门口传来的一阵敲门声。
“殿下。”家臣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宫中来了急报，需要您过目......”
“......”
祝扬似乎是有点不情愿，“啧”了一声，但还是缓缓抽回了落在雪龙腰间的手。离开床榻之前，祝扬朝着昏暗无声的床榻里看了一眼。
“先去沐浴。”他重复了一遍，“我一会儿过来。”
回应他的是床帐里含糊不清的一声“嗯”。
床榻边的脚步停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地离开，朝着大门的方向去了。雪龙将锦被裹在自己身上，扶着腰慢慢起身。
这感觉有点儿奇怪，雪龙眉心直跳。在听见远处大门打开丶隐约的说话声传来后，雪龙伸手摸向枕头底下。
枕头底下藏着个白瓷的小瓶，雪龙伸手打开瓶塞，将小瓶里的一粒滚圆而小的丹药倒在手心里。
府邸的人将她留在府上的各类胭脂水粉丶首饰银钗送上山来时，家臣大概是没有亲自一一查过。
也就没有发现，在那只被送上山的珐琅首饰盒的最深处，有一只装着丹药的小瓷瓶。
那是雪龙还在府邸时随手藏在那里的，没想到竟然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雪龙隐在被褥底下的手攥紧又松开。
她没有半分犹豫，自己将丹药吞了下去，然后齿关在自己唇角上下一碰，顿时血腥气涌了出来，留下来一道很小的口子。
做完这一切，她裹上衣裳，跌跌撞撞下了榻，朝着里间的浴池走去。
只是下榻的时候，还是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
祝扬推开门，先被扑面而来的水汽撞了个满怀。
浴池边已经蒸腾起了潮湿的热气，在晃动的灯盏下团团纷纷。祝扬抹了一把凝在眼睫上的水雾，走到浴池边。
雪龙正蜷缩在浴池的一角，半张脸隐在水下，阖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绸缎般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便有几缕湿发湿漉漉地沾在脸侧，整个人看上去有几分疲态，就连听见了祝扬的开门声，也只是懒懒地颤了颤眼睫。
“......”
祝扬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方才那股热又卷土重来。
他下了水，慢慢走到她身边，手臂撑在两侧。
她看上去累坏了，蔫t蔫地靠在池边的时候，平日里那股灵动的锐气都无端消减不少，脸颊侧的红还没消退，像是被水打湿的猫儿。
她唇角有一道小小的口子，像是破了皮，刚刚才结了新长的痂。祝扬的目光落在那个伤口上，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大概是方才不小心咬破了她的唇角吧。祝扬心想。
雪龙闭着眼睛，感受到自己被一双手揽进了怀里，紧接着熟悉的气息靠近，凑过来一下一下地啄那道唇边的小伤口。
“......”
有极为浅淡的血腥气在两人之间蔓延开。
池水中安静了片刻，忽然传来水波哗啦一声响。
祝扬皱了皱眉，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睁开了眼，松开了她。
“你做了什么？”似有似无的晕眩感席卷而来，祝扬哑声问。
雪龙终于睁开双眼，静静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眸子里略有疲惫，眼底却是清凌凌的。
“祝扬。”她喊了他的名字，朝着祝扬的反方向退了一步。
祝扬伸手去捞她的衣摆，却抓了个空，只有水流从他指尖徒劳流过。
他的意识很快模糊了起来。
“睡一觉吧。”雪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