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一)
雪龙几乎是被祝扬用力扔在榻上的。
她半张脸埋进柔软的被褥里, 发髻全然乱了,狼狈地扫过侧脸。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她的头脑一瞬间的空白,回过神来时才感到肩胛骨隐隐作痛。
捱到疼痛过去, 雪龙慢慢撑起身子,用馀光看见榻边立了个清峻的人影, 在塌边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
对上她的目光, 祝扬弯起眼尾, 朝着雪龙露出了一个微笑。
只是笑容不达眼底, 与冷霜般森寒的脸色对比起来显得格外违和。不知为何,祝扬眼底好像有点泛红, 那抹红色一直蔓延到上挑的眼尾, 在暗夜里显得分外危险。
也正因如此,他耳畔的耳珰丶身上的银饰晃荡在昏眛的光线里,露出的一点寒芒格外冰凉。
四下极黑极静,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良久, 祝扬声音低沉地开口:“这是第几次了?”
他声音还算平静, 脸上晦暗的神情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雪龙看着他的脸,心中忽然涌起不好的预感。
她从未见过祝扬这副模样。
而此时此刻, 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与她朝夕相处的祝扬,而是真的来自荒原的美丽恶鬼, 将她逼入绝境, 再将她拆吃入腹。
仿佛已经忍耐到极限, 心中怒气再也压抑不住, 终于撕开了素日里面对她时那张温和的面皮,露出了骇人的獠牙。
而她是一只狐狸, 无数次偷奸耍滑企图逃走,最终只能被恶鬼逼到墙角, 六神无主地缩起尾巴。
雪龙的指甲陷入皮肉里,在细小的疼痛里提醒自己,没关系丶没关系的。
这明明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是她所乐意看到的结果,不是吗?
然而,祝扬高大的身影在榻边投下一片阴影,将她笼在其中时,雪龙仍是不自觉地抓紧了旁边的锦被,手指微微颤抖。
她刚想往床榻里缩,就被祝扬一把攥住脚踝,拖到自己身前。
冰凉的触感覆上皮肤,他的动作并不温柔,雪龙白皙的脚踝上立刻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她察觉到祝扬动作里仅存不多的克制,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挣扎。
只是小声痛呼了一声,止不住抽气。
面前的人置若罔闻。
他只管倾身过来,松了她的脚踝,转而捏起她的下颌,逼迫着雪龙擡起头来。
压迫感扑面而来,雪龙眼珠乱转,垂下眼帘企图躲开他的目光,冷不丁听见祝扬在她头顶上开口。
“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
祝扬说,“第一次,是我们大婚那天。”
他语气冷淡莫辨,雪龙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头一回试着从府上逃走的日子。
“那天晚上,情蛊发作到那般地步,你还是执意要逃。”祝扬语气柔和,声音轻得像是在哄她,“若是我没追上你,真叫你跑了,你打算怎么解蛊?”
那一晚瓢泼大雨里蒸腾起的热裹挟着所有狼狈的记忆扑面而来,雪龙咬着嘴唇,偏过脑袋一言不发。
祝扬便继续说:“是找个地方藏起来,硬生生捱着?还是说......”
他顿了顿。
“还是说,除了我,你打算去找旁人帮你解蛊?”
雪龙吃了一惊,眼睫颤了颤,猛地掀起眼皮看着祝扬:“你在胡说些什么!”
听她猝然出声,祝扬意味不明地促声笑了一声,伸手慢慢抚上她的侧脸:“我胡说么?”
“雪龙啊。”
他语气柔和得仿佛罩在朦胧纱幔里,叹息了一声,又接着循循诱导着她给出答案:“那告诉我,那晚你打算怎么办?”
雪龙又不说话了。静默里,床帐之中只能听见远处传来沙沙的落雨声。
祝扬这旧账翻得猝不及防,雪龙陷在被褥里,鼻尖全是他身上缠绵的荼蘼花香。混混沌沌心想道,那晚她连腿都软得走不动路,意志堪悬一线之间,真的能熬得住吗?
只是那个时候,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心中只存了一个念头——她要离这个瞒了她一路的男人越远越好。
她兀自沉默不语,而祝扬却好像已经从这格外漫长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那双深潭似的眸子慢慢变得幽深,祝扬面沉如水,喉结滚动了一下。
只是他刚刚擡起手,忽然,从房屋的大门处,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殿下。”
有兵士立于门口,毕恭毕t敬唤道,“有文牒需要您的私印盖章。
被打断了动作,祝扬脸上划过一闪而过的不快,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雪龙原先以为自己得以喘|息片刻,可等了半天,罩在头顶的沉沉暗影却依然纹丝不动。
祝扬却并要放开她的意思。
忽然自己的一只手被人牵起,雪龙大惑不解地擡起头,却看见祝扬盯着自己小指上的那枚伤疤,像是在欣赏什么珍奇的宝物。
下一次情蛊发作的日子越发临近,她指尖上那只蝴蝶显现出近乎诡丽的艳红。雪龙喉咙一紧,就听祝扬先她一步开口,若有所思道:“是不是快要到发作的日子了?”
是啊。
她嘴唇掀动,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前两次发作时那些难堪的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这个“是”字在唇边辗转几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然而祝扬根本没等着她的回答,作为整个蜀中数一数二的蛊师,在看见指尖那只振翅的蝶时便已经有了答案。
他顿了几秒,手掌忽然抓住了雪龙的手腕,让她侧过身来,整张脸都顺势埋进了柔软的被褥里。
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在眼前,柔软顺滑的布料摩挲在面颊上,这种全然为他人所掌控的感觉让她心中骤然有点不适,奈何自己的手腕又被人攥在手里,整个人动弹不得。
她不安地挪动着双腿,一片静谧里,她忽然感到自己的小指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针扎般的疼痛转瞬即逝,然而在这个瞬间里,雪龙的记忆回笼——
这种疼的滋味,她怎么可能会忘?
早春寒深丶竹林带雨,远处是营地的火光和冲天的嘶喊,阿姐深一脚浅一脚朝着竹林深处跑去,再也没回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祝扬,对方从后面接住摇摇欲坠的她时,小指传来的刺痛,与此时此刻如出一辙。
祝扬对她做了什么?!
雪龙大脑“嗡”的空白了一瞬,还没来得及挣扎,手腕上的桎梏一轻,祝扬已经松开了她。
她翻身坐起,怒视着坐在榻边的人,反手一掌就要朝他脖颈劈过去。
然而,掌风行经一半,雪龙忽然感到一阵异样,力道立刻泻了,被祝扬从容不迫地躲过。
像是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从她的心尖抽丝而出,缓缓地缠绕上她整颗心脏,连带起四肢百骸绵密的痒意,让她的手脚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随即,那根细线便有恃无恐地疯长起来,热意像是汹涌的海浪般袭来,在将她没顶淹没之前匆匆褪去,留她在岸涂上残喘片刻。
“......”
雪龙惊愕地垂下头,翻过手掌看着自己小指上的疤痕。
不过是片刻的工夫,那只蝴蝶就已经要挣脱她的指尖......飞向天际了。
“你做了什么?”她几乎是咬牙看向祝扬。
祝扬却已经站起身来,整理好身上添了几道褶皱的衣衫,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不差这几日了,雪龙。”祝扬弯下腰靠近她,冰凉的手指拂过她汗湿的头发,爱怜地看着她,“恰好今日我在这里,便替你催上一催。”
催的是什么?
自然是那本来就存于她体内的蝶魄蛊。
这便是对她三番五次试着逃跑的惩罚。
他真是个疯子。
雪龙手掌撑在被褥里,颤抖着手指将自己凌乱散落在眼前的头发拨开,心中暗暗骂了一声。
......她这次的计划,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但若是这蛊今日解不得,她今晚还能实施得了计划吗?
鸦羽般的眼睫逐渐被汗水打湿,视线模糊之间,她看见祝扬转过身,似乎是将要往屋外走。
解药......他还没给她解药......
原本近在咫尺的荼蘼花香倏而远去,雪龙伸手要去抓祝扬的衣袖,却抓了一手空。随着向前倾身的动作,雪龙骤然感受到了心头那簇忽然涨高的水浪,登时失了平衡。
她闷哼一声,腿脚一软就要朝下栽去。
身后传来一声响,祝扬回过身,看见雪龙摔在床榻边的毯子上,试了几次,都没能爬起身来。
他脚步一顿,还是转回头,将她塞回了榻上。
贴近她耳边时,祝扬听见她低声呢喃:“我的解药呢?”
她实在是太热了。
祝扬将她放倒在被褥里,这才淡淡开口:“没有解药。”
雪龙沉默了一下,又说:“......只能解这一次的也行。”
“也没有。”祝扬说。
“此番上山,我什么解药都没有带。”
他神情坦然,“但若你要解蛊——”
祝扬指了指自己:“孤还在这里。”
......
说完这番话,祝扬就拉上床帐,转身去了外间。
榻上陷入昏不见光的黑暗。
雪龙陷在被褥里,隐隐约约听见大门被打开的声音,祝扬和兵士交谈的声音化作似有似无的声息,被隔绝在幽暗的床榻之外。
好热。
雪龙擡起一只手,将手背贴于额角之上,感觉到那根缠绕在心尖的丝线将她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
她几乎要不能呼吸了,却依旧将脑袋侧过去,让自己的鼻尖埋在柔软的被衾里。
那里残存着浅淡的荼蘼花香。
雾气沾染上她的眸子,半眯着双眼时,里面一汪清涟的水光将满不满,半咬着嘴唇,竭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细碎的声音。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被不断放慢,雪龙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在沉沦和清醒之间不断挣扎,直到外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停在床帐前。
半晌,祝扬拉开床帐,却没在榻边坐下。
而是举步走到了距离床榻不远的书桌前,点起一盏灯台,一撩衣袍坐下。
雪龙被突然亮起的光亮晃了晃眼,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擡起水光潋滟的眼朝着书桌看去,只见祝扬端坐桌前,已经提起了砚台边搁着的墨笔。
雪龙一团混沌的思绪卡了一卡。
什么意思?
她缓缓挪到榻边,蹙着眉头等了半晌,祝扬都没有朝她的方向再看一眼,只是半垂着眼帘,铺开了一张纸,像是在写些什么。
雪龙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那股馥郁又甜腻的花香味吸引着她,雪龙等到那阵浪潮暂且平息,悄无声息地下了榻,没穿鞋袜踩在地毯上,朝着书桌的那方亮光走去。
她站到了祝扬背后。
祝扬执笔的手略微顿了一顿,却依然没有擡头看她,也并不说话。
屋子里陷入微妙的静默。
雪龙站在原地,踟蹰半晌,袖袍里的两只手犹豫不决,像是在和自己做心理斗争。
直到下一波浪潮山呼海啸地席卷了她。
桌案上的灯光忽的闪了闪,祝扬执笔的手忽然一顿,像是忍无可忍,一把拎起她的手腕,将她拽起来:“你干什么?”
雪龙眨眨眼睛,眸子里两点水光,并不说话。
温软的幽香攥紧鼻腔,祝扬不为所动,硬生生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对上她的眼睛。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眼眸深黑,语气却平静。
她不说话,只是张开双臂蹭过来,想要离他近些,却又被祝扬牢牢箍在原地。
又一次被拒绝,她眼中似是泛起不解的水色。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知道?”祝扬又重复了一遍,在她耳边引着她,“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手指流连在她脊背上,微用了力道,缓缓滑动。
雪龙伏在他肩头,像是脱水的鱼一般,浑身是汗,又激起阵阵的战栗。
半晌,她将脑袋侧向另一侧,阖了阖眼,破罐破摔一般开口:
“你......帮我解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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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床帐里,荼蘼花香幽幽弥漫。忽然间,像是有银饰掉落在地上,发出哗啦啦的一声脆响。
那阵围绕着她打转的海潮终于没过头顶,将她尽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