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四)
山边亮起第一抹熹微晨光时, 肆虐了一整夜的风雨终于逐渐有了转弱之势。山中白雾缭绕云间,客栈被包围在一片幽深的翠绿里,不似人间。
极致的安静中, 客栈最顶层的走廊里,忽然传来了水滴落下的声音。
随即有沙沙的脚步声踩在地上, 雪龙拖着疲惫的身躯出现在转角处, 刚刚沐浴完的模样。她发梢衣角水汽未干, 随着她前行的脚步滴落在地上, 氲出长长的一条水迹。
走到木廊尽头,雪龙在窗边停下脚步, 朝外看去。
木廊的窗棂半支着, 湿润清冽的微风钻入其间,将她落在耳边的发丝吹起。放眼远眺,入目所及是无尽山水,偶尔有飞鸟和鸣, 展翅消失在山林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感受到这些日子里被束缚于胸膛的郁结在慢慢消失,轻盈自由的风穿过手掌, 让她的整颗心仿佛都漂浮起来。
直到此刻,她才有了逃出生天的实感。
窗棂对面便是她的客房, 远离其他住客们楼下的喧哗, 安静又风景独好。雪龙转身推开客房的门, 甫一进门便是一扇乌木山水画屏风。
转过屏风, 古铜香炉里香雾馥郁,花梨木的桌案上摆着明镜台, 案条上高供白玉观音像。里屋用双层纱曼隔开,里头立着个檀木衣柜, 罗甸床边挂着流苏床帐,被褥里传来阵阵幽香。
或许是因为她方才出手过于阔绰,又或许是她方才拔剑的动作唬住了老板,老板待她极为客气,派人给她收拾的这间客房,俨然是一间崭新的豪华上房。
这几乎和她在世子府邸所住的起居室差不多了。雪龙心中暗暗心道,哪怕是青河城的天字第一号房,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没想到这隐在山间的小小客栈,竟然如此深藏不露。
她这么想着,缓缓走到床榻边坐下。
已经隐约有了天亮的趋势,山上的行宫里依然没有人追来。饶是如此,雪龙依然不敢放松警惕,思忖着在这儿稍做歇脚就赶紧离开。
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昨晚她虽然将祝扬放倒,但是药效毕竟有限,待到祝扬醒过来之后,必然会派人四处追查她的下落。
雪龙便打算顺着官道离开青河城,暂且出城躲避一些日子。
至于去哪儿……或许是找个山里的小道观暂住几日吧,蜀中清修者众多,她也不会引人怀疑。雪龙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心想,只要不需要回到祝扬身边,去哪儿都可以。
待到她的失踪已成定局,和玉真公主约定的一月之期已到,她再隐姓埋名,悄悄回到青河城去。
客房门口忽然传来敲门声,雪龙走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个拎着食盒的女侍。
小女郎穿着青蓝的襦裙,细软的黑发梳成垂髻,脸庞上一双稚气未脱的眼睛,瞧着和微雨差不多的年纪。
那个平日里总是叽叽喳喳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微雨,现在自己离开了,她在府上过得还好吗?
雪龙不得而知,心尖有一小块地方像是被什么陡然刺了一下,空落落地直泛酸。
“女郎。”
面前人的一声轻唤让她意识回笼。雪龙看着面前的小女侍将手中的食盒递过来,有些腼腆地朝着她笑了笑:t“女郎饿坏了吧,楼下竈房做了些膳食,您要不要先吃一点?”
大概是因为羞涩,她看向自己的神情有点几不可查的紧张,递过食盒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雪龙今晚被祝扬缠了一整夜,逃出生天之后又在山里跑了那么久的路,早已经精疲力竭。她点点头,道了声“多谢”便接下了托盘。
女侍离开之后,雪龙坐在桌前打开盒盖。盒中装几只精致的小碟,摆了热气腾腾的几样糕点。
扑面而来的食物香气涌入鼻腔,雪龙顿时感觉饥肠辘辘,饥饿像一把火似的,烧得她心慌不已。
她从碟中夹起荷花酥放入口中,差点儿呛到喉咙,连着咳了好几声,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找茶壶。
冰凉的茶水沿着喉咙缓缓流淌,她坐在凳上,感受到肺腑里那股难捱的饥饿逐渐褪去。
她微凉的手指按在起伏的胸膛上,呼吸微微急促,过了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
擡头望向窗外天际,东方既白,天幕已经由群青变成了清浅的淡蓝色。
雪龙心想,差不多是该出发的时候了。
然而这念头刚刚映入脑海,雪龙就忽然眯了一下双眼,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好困。
......
少女强装镇定从木阶上下来,一眼便看见老板正站在楼梯口,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
见了少女,老板连忙定住脚步,促声问道:“如何?”
少女点点头:“掌柜放心,小人已经将食盒送进去了。”
老板问:“殿下收了么?”
少女刚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掌柜,您在糕点里放了什么啊?”
“只是普通的安神药,能让她好好睡上一觉而已。”
老板瞥了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道:“放心,她是世子爷心尖尖上的人,咱可是连她一根头发丝都不敢动啊。”
少女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就听老板嘟囔道:“并非我不想放她走。”
昨晚大门一开,老板见着雪龙的第一眼,便看出她不是过路的江湖人士。
这个时辰丶这般打扮,只可能是那位被世子爷关在行宫里的王妃了。
老板忽然想到,王妃现在所住的那一间上房,里头的陈设装饰是世子爷亲自吩咐下来丶老板本人亲力亲为置办的。然而古怪的是,那间上房里平日里并不住客,仿佛世子爷心血来潮之后,便将这布置精美的上房抛之脑后。
黑夜里,他望着雪龙匆匆上楼的身影,脊背上无端渗出了冷汗。
老板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可就在昨夜看见狼狈的雪龙的一刹那,老板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上房里要布置上镜台和妆匣。
所以,世子爷早就料到了这一日么?老板想到这里,看着雪龙上楼去的背影,眼神里无端带了几分同情。
可老板替世子爷办事多年,念及世子爷的脾性,老板又不由得有些害怕。若是世子爷兴师问罪到了自己头上,他怕是连小命都险些不保。
权衡之下,他别无选择,只能差店内的夥计连夜去行宫报信。夥计尚未归来,老板自然不能放雪龙就这么离开,思忖之下便有了主意,叫女侍送了食盒到王妃的房间。
“......真是一段孽缘啊。”
老板搓了搓手,又叹一口气,小声嘀咕道。
-
浴池里的水早就凉透了,雾气已经尽数消散了,水面恢复平静,拂过身体四周的时候,祝扬忍不住地感觉到冷,拧紧了眉头。
他原本就体温偏低,此时更是感到如坠冰窖,从头到脚的血液仿佛都缓慢了下来。只靠着心头一把压抑着的火气,才能在昏迷中堪堪吊着摇摇欲坠的神思。
雪龙离开之后,浴房里便再也不剩别的声音,就连流水声也消失殆尽。浴房里没有窗户,屋外连绵的风雨也被隔绝在很远的地方。
祝扬阖着眼睛靠在池壁上,迟钝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朝着一片漆黑坠落。
......不。
他还没把他的王妃带回来,现在还不是他倒下的时候。待到明天家臣和守卫发现他丶再下山找来郎中为他解药,黄花菜都该凉透了!
祝扬额角青筋跳了跳,在半昏迷的状态里勉力找回了自己的一丝神志,凝起浑身的力气,想要挣脱意识里一望无际的深渊。
然而这药效与雪龙的血混合在一起,来势汹汹,无论祝扬怎么努力,仍是以摧枯拉朽的态势瓦解着他的意识。祝扬感觉自己的四肢慢慢发麻,像是久行在风雪之中,僵直到不能动弹。
祝扬咬了咬牙,手掌沿着浴池的边缘缓缓摸索着。
摸索到某处,他停下了动作。手指在平整光滑的池壁边缘一抹,触及到一块缺了半边角的瓷片。
瓷片边缘锐利如刀锋,祝扬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将自己的手腕往前一横,冷白的皮肤上登时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长痕!
尖锐的疼痛让他的沉沦的意识回笼些许,祝扬喘着粗气,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鲜血一滴滴落进清澈池水里,很快氲起触目惊心的红。
这是他从前在自己身上试蛊时发现的法子,没想到在这里竟然帮了他一个大忙。
晕眩感被疼痛所冲淡,缓慢地散去了,唯独四肢的麻还没散去。
因为失血,祝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失去了,他静静地眯起眼睛等着自己恢复力气,在黯淡得几乎要灭掉的烛光里,一遍一遍地看见雪龙坚决地推门的背影。
池水终于又泛起波澜,哗啦一声,祝扬踉跄着从水池里站起身,看上去几乎像是个苍白的玉像。他草草裹了一把手腕上骇人的伤口,披衣出去。
他走进卧房,擡眼朝外看了一眼,雨势已经减弱,天色将明。
房门忽然被人敲响。家臣在外促声道:“殿下,出事了!”
大门被向两边拉开,家臣刚准备开口,忽然看见世子爷惨白而面无表情的脸,话音突然卡在嗓子眼:“王妃她......”
“王妃她跑了。”
祝扬声音还有点虚弱,但却格外冷静,“孤知道,然后呢?”
家臣敏锐地感受到了祝扬话里压下的不悦,多馀的话都咽了下去,恭敬地递上一封书信,“这是掌柜的托人连夜送来的,说是一定要交给您亲自过目。”
祝扬眼波微动,伸手接了信,迅速地看完,轻轻哼笑了一声。
家臣打量着祝扬的神情,隐约感觉世子爷的心情好像好了些许。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小人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做什么?”
祝扬将信笺塞进衣袖里,道,“列队准备,跟着孤下山,到山溪口去。”
家臣刚要点头应下,祝扬目光瞟过来,像是想到了什么,补了一句:“等等。”
“孤让你们看紧了王妃,结果她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跑了。”祝扬语气如常,“今夜当值的人,回府之后自己去领刑二十大板,然后逐出府邸,自求生路。”
-
雪龙猛地擡起头,没顾得上被压麻木的胳膊。先看见了外头昏昏的天光。
天还没亮?
她皱着眉头环顾四周,意识缓缓回笼,这才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窗外的黯淡天色不是晨光,而是暮色,她竟然趴在桌子边,昏睡了整整一个白天!
自己居然累到了这般程度吗?
橘猫蹭到她脚边,喵的叫了一声。
“你也不叫我。”
她心中闪过一丝懊悔,赶紧从桌前站起身来,匆匆去收拾自个儿的行装。
雪龙没带什么东西,收拾起来也轻快,三两下工夫便带上了所有的家当。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了两下,老板的声音响起:“女郎,你在么?”
打开房门,老板的脸出现在门口,问道:“您打算什么时候用晚膳啊?”
雪龙摇摇头:“不了,我要走了。”
老板面露诧异:“马上就天黑了,一定要这个时候赶路么?”
“嗯。”雪龙点点头,没有再多解释什么,“今日多谢掌柜照看了。”
老板笑着摆摆手:“女郎说的什么话。”
雪龙正打算转身去取包袱,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望向老板:“掌柜,我想向您打听件事儿。”
老板道:“女郎请说。”
“我要往官道去,该朝哪个方向走?”
不知是不是雪龙的错觉,老板的眼尾微妙地挑了挑。
片刻之后,老板道:“沿着客栈往南,顺着溪水的方向走,”
“溪t流交汇处,有一处叫做‘山溪口’的峭壁。”老板道,“转过山溪口,就能看见官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