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五)
按照老板的说法, 山溪口距客栈并不太远,若是能快马加鞭赶到溪边渡口,今夜便能到达官道旁的第一处驿站。
暮色四合时, 天空中滚滚墨云散开些许,久违地露出浅淡的月光。
雪龙将为数不多的东西收拾好, 尽数塞进斗篷的袖袋里, 然后走到窗口, 将窗棂支得更开了些, 看见月色落在沉默的山色上,像是朦胧的白练。
她没走客栈正门, 而是拎着橘猫的后颈将猫塞进衣袖里, 然后足尖一点跃出窗口。
耳畔有清凉的风拂过,雪龙控制力道无声无息地落于地上,双脚踩到潮湿的泥土时,感觉自己周身充满了奇妙的轻盈。
她白天不小心撑在桌边睡着, 今夜恐怕得连夜赶路了。
雪龙最后回头, 看了一眼已经点起灯盏的客栈小楼。屋顶有一缕轻烟晃荡着消失在山雾里,隐约有嘈杂喧嚣的人声顺着晚风飘来。靠着小楼墙角的地方摆着一盏纱灯, 那是老板特意留给雪龙的。
这个地方,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雪龙收回目光, 走过去拾起纱灯的灯柄。
而后她转过身, 身上的斗篷猎猎浮动, 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浓密的林间。
从客栈往山溪口的方向的路无需翻山越岭, 而是紧贴着山谷的一条蜿蜒青石板小道。小道靠近一条细小的山涧,愈往前走, 耳边的水浪声愈发嘈杂。
雪龙朝着旁边瞥了一眼,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潺潺的水道逐渐拓宽,水流滔滔奔涌,大有汇聚成河的架势。
身边阒无声息,空旷山谷里只有她急促的沙沙脚步声。雪龙的衣裙曳地,沾了一抹水汽,擡头看了眼天色,只见天空由深深的墨蓝色转为全黑,月光在青石板路上照出寒凉的白光。
她看着脚下月光清浅的倒影,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祝扬平日里常戴着的那对耳珰......在月光底下,闪烁的也是这样的光芒。
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他?
她有点懊恼地强行止住思绪,加快了脚步。
终于,眼前的密林戛然而止,她脚下的青石板路转了个弯儿,雪龙走上前去,眼前豁然开朗。
溪流和四面八方的其他山涧一同汇入水道,其声轰然。弥漫的水雾四散开来,一望无边的开阔水面出现在眼前,月光下有如冷光出匣,又如铜镜新开,两岸峭壁叠嶂相接,极其险峻,气吞万象。
这应该就是老板口中的山溪口了。雪龙抹了把额角上的汗,借着手中的灯光看见了水边有个小小的渡口。
渡口处只泊着最后一只小舟,船夫无所事事地倚在船头,口中哼着蜀中不知哪里的歌谣。
“女郎,”
船夫远远瞅见了她,扯起嗓子,用含着蜀中口音的声音朝着她喊道,“今晚最后一趟了,要渡河么?”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船夫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雪龙赶紧应了一声:“来了!”
她钻进船舱,从衣袖里摸出铜钱抛给船夫。船夫乐呵呵地接了,毕恭毕敬地替雪龙放下帷帐,同她套话道:“女郎一个人夜行此地,是来探亲的吗?”
“不是。”视野里昏暗下去,雪龙略微放松了身体,“我是......”
她犹豫了一下,话音一时卡了壳,竟不知道怎么说为好。
感觉到小船驶离了渡口,半晌才含糊地说:“我同我夫君吵架了,我......出来静一静心。”
船夫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过来,听起来很是理解她的处境:“少年夫妻嘛,心气都高,偶有不和也很常见。老夫和娘子年轻时也吵得鸡飞狗跳,话说开了不就好了?”
这与她的情况相差甚远。雪龙心想,若是祝扬也这般通情达理,她也没必要一次又一次地试着逃跑了。
昏暗的船舱里,雪龙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没有反驳什么,只是轻声“嗯”了一声。
“我们什么时候能靠岸?”她岔开了话题。
“半个时辰吧。”船夫想了想,建议道,“女郎要是乏了,就小憩片刻吧,靠岸了老夫叫你便是。”
一时间,小船里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竹竿拨开水面和流水的哗啦声在耳边轻柔地响起。静谧狭小的船舱里,雪龙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麻的双腿,坐在原地阖上了眼睛。
小船行到某处,耳边的流水声骤然湍急起来,船舱也随之微微晃动。雪龙手掌在身边撑了一把,心中没当回事儿。
片刻之后,小船缓缓靠岸,船夫掀开帘子,唤她:“女郎,我们到了。”
雪龙低头从船舱里出来,提着纱灯继续往前走。沿着水边的路朝前走了一阵,道路走到了头,雪龙擡眼看向前路的方向,瞳孔微微凝滞。
预想中的宽阔官道并未出现在眼前,她甚至连马蹄声都听不见。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林间的雾气和水面上凝成的雾交织在一起,笼罩在曲折向上的石阶上。石阶在视线尽头拐了个弯儿,消失在浓黑山间。
官道在哪儿?
四周无人,就连虫鸟鸣叫的声音都听不见。雪龙手中的纱灯光线微弱,将她的影子无限拉长。
一刹那间,她心下一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登时一股寒意窜上脊背,让她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心念刚动,就听到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而为首那一人脚步声轻得像是一阵风,却莫名盖过了所有杂乱的声音,一步一步逼近雪龙身后的时候,带着不疾不徐的松弛,像是笃定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这是一场势在必得的捕猎。
脚步声在距离她一小段距离处停止不前,仿佛是彬彬有礼地等待......等待她主动回头。
“玩儿够了没有?”
身后那人的声音很熟悉,带着浅浅的叹息,“玩儿够了就回家罢,别闹了,叫我等了好久啊。”
电光火石之间,雪龙想起了方才在船舱里时,耳边听见的那阵湍急水声。
船夫是刻意将小船划过那片急流的。
他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她游水的本领不俗,但也知道,再怎么高超的游水技艺,也无法游过那片暗流涌动的急流。
也就堵上了她从水里再逃跑的后路。
雪龙脸上的表情险些控制不住,僵立在原地时,那道声音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似的,继续说道:“前面也是走不通的。”
“这片树林的尽头,是一座断崖。”
这是将她的前路也堵住了。
雪龙浑身上下如坠冰窖,脑海里只剩一个想法——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然而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上太多。
......绝对不能被抓回去。
雪龙没有回头看,她在原地静默地站了几秒,忽然拔开双腿,向着前方的山道上奔跑而去,一头扎进浓郁的夜雾里。
提起裙角撒开脚步时,雪龙听见身后的人极轻的一声叹息。
“追。”
......
她几乎有些慌不择路地冲进山中,顺着石阶盘旋往上的方向一路狂奔。呼啸的风声像是无数尖利的哭喊,几乎要穿透她的耳膜。
跑着跑着,她忽然脚步一顿。只见一根横斜的枝桠挂住了斗篷的兜帽,她慌乱地挣了挣,那枝桠却纹丝不动。
树林沙沙摇曳,暗夜之中,犹如紧锣密鼓逼近的脚步。
雪龙心下越慌,便越是挣不开那枝桠。她咬咬牙,飞速将斗篷从身上扯下,袖袋里的行装叮铃咣当洒了一地。
现在,她只穿着单薄的一件襦裙,身上半点行装也不剩下,却半步也不敢停留,转头向前跑去。
雪龙只听见自己沉重如鼓擂的心跳声。
跑到双腿都快要麻木,雪龙穿过葱茏树林,却猛然停住了脚步。
树林在此处到了头,开阔的空地上留下月光的倒影,一座陡崖蓦然出现在她眼前。雪龙跌跌撞撞上前几步,向下一看,飞湍瀑流如落于虚空之中,黑夜里深不见底。
没有路了。
雪龙大口喘着气,听见了自身后传来的一阵阵脚步声。
长风撩动她的裙摆,雪龙缓缓挺直腰板,转身对上了为首那一人的目光。
月光穿透云层,像是在祝扬肩头披了一层霜色的羽织,映得他面上五官摄人心魄得浓艳,眸底亮若琉璃。然而雪龙注意到,祝扬的脸色似乎有点不正常的苍白。
交错的光影底下,祝扬一眨不眨地盯着雪龙,忽然向前了半步。
雪龙的心猛地一跳,t本能地跟着也往后退了半步,听见了来自身后百尺高空的凌厉风声。
祝扬见状,便也停步不动了。两人在夜里对视着,像是一种无言的对峙。
半晌,祝扬回过头,朝着身后的兵士挥挥手。兵士们得了令,缓缓朝后撤去,很快就消失在视线尽头。
山崖边又只剩下祝扬和雪龙两个人。雪龙的目光落在祝扬镶了金线边的袖袍边角,看见了自手腕垂下来的一小截绷带。
绷带上隐约沾了斑驳血迹。
“......”
她阖了阖眼,半晌才开口:“你这是何苦?我们各寻去路,从此两不相干,又何必要落到现在这般地步?”
简直是......两败俱伤丶一地鸡毛。
祝扬摇摇头,双眼依然凝视在她脸上,极有耐心道:“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们就不会落到那般境地。”
“不可能。”
雪龙倏而睁开双眼,一字一句道,“跟你回去,你想都不要想。”
祝扬面露无奈,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些,几乎是在哄她:“乖一点,若是我惹你生气了,我给你道歉,任由娘子责罚,好不好?”
只是他语气从善如流,脸上还挂着隐约的笑意,半点儿都没有认错的意思。仿佛他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真的能蛊得雪龙回心转意。
雪龙心头窜起一簇无名火。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着话音里的怒气,道:“我不愿和你回去,也不喜再做什么王妃。殿下,您请回吧。”
听了她的话,祝扬眼皮跳动了两下,轻笑了一声,问她:
“那你现在,想要往哪儿跑呢?”
雪龙馀光环顾着周遭环境,抿着嘴唇,没有立即回答。
密林里有整装待命的兵士,后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往前跑,她寡不敌众;往后退,说不定会落得粉身碎骨的结局。
天地无处不盛大。
又无处不桎梏。
如同浩渺的汪洋,她想要奋力泅渡靠岸,却只能一次次在靠近岸边时被漩涡卷回原地,连滩涂的一根芦苇都抓不住。
祝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的表情,趁着她怔愣的空隙里,朝着雪龙一步步走过去。
雪龙蓦然回神时,祝扬已经走到了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
眼看他就要逼近她的身前。
雪龙已经退到了悬崖的边缘,再也没有多馀的退路。
“你不要过来。”
神灵雨寒芒一线,冰冷的剑身横于身前的时候,祝扬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擡起。
他再往前走近一步,置若罔闻,伸手就要来抓她——
忽然,肩胛处传来一阵闷闷的疼痛,祝扬脚步一顿,缓缓低下头看,恰好看见鲜血沾湿了他的衣裳,正顺着剑身一滴一滴落下来。
血腥气弥漫开来。
手持长剑的人大概没想到他躲都不躲,面上终于露出了惊愕,嘴唇颤抖,拿着剑的手腕抖得更厉害。
难捱的疼痛里,祝扬面色不变,忽然伸出手去,趁着她心神震动的当口向前半步,死死抓住了她的腕骨。
刺入皮肉的长剑更深几分,祝扬攥紧了她,终于发出难捱的闷哼声,颓然地靠在她身上跪倒在地。
雪龙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沾了一手的血,一时竟然慌了神,推开他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她声音略哽咽:“疯子。”
宁愿被她捅了一剑丶性命抖不顾了,也要来抓她回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