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一)
这一路走得坎坷。水边路不好走, 除了坑坑洼洼的浅滩和砂石,遍布危机四伏的陷阱。
杂草掩映之下,无处不在的沼泽和泥潭, 只要稍有不慎便会深陷其中,整个人便会被淤泥彻底吞噬。雪龙便沿路捡了石子和树枝探路, 一路胆战心惊地避开沼泽。
她和祝扬跌跌撞撞地绕过滩涂, 山溪口的山壁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 已经好几个时辰过去了。
长夜将尽丶天明之前, 正是山中夜色最黑的时辰。天边月亮已经隐约西斜,山谷中晦暗肃杀, 宛如泼开洒落的浓墨, 人陷入其中,便显得分外渺小。
他们终于走出来了。
只要再穿过眼前这片树林,走到渡口,就能见到人烟, 他们就能得救了!
雪龙心中不免兴奋起来。她刚想要加快脚步, 忽然脚下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踉跄两下, 差点儿摔倒在地。
她“嘶”了一声,低头往下看, 这才发现自己脚下踩着的木屐已经开裂。木屑迸碎出来, 七横八竖地支棱着, 将她的脚划出几道骇人的血痕。
祝扬随着她的目光看下来, 眉心立刻拧了起来。没等雪龙动作,他已经跪在了她面前, 握住她的脚踝,将她脚上的木屐拽了下来。
雪龙怔愣之下, 没能拦下他的动作:“等等——”
祝扬一只手还扶着她的脚踝,另一只手随意一挥,只听“啪嗒”一声,将那只损坏的木屐扔进了不远处的水里。
雪龙凝视着他的动作,默然片刻,问道:“你扔了我的鞋,我穿什么?”
“你是想要再被划几道口子吗?”
祝扬保持着跪在她面前的动作,理所当然地擡头看她:“我背你走。”
雪龙想起他肩头还没好全的伤,摇摇头,朝后退了两步,就要将脚踝从他手中抽出来:“你的伤......”
祝扬没顺她的愿,攥着她脚踝的手收紧了些,猝而出声打断她:“我不会死的。”
“温雪龙,只要你希望我活着,我就不会这么容易死。”他声线平静,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上来,我背你走。”
雪龙仔细咂摸了一下他这番话t的意思,思索了半天,心中缓缓漫上一种近乎酸涩的复杂情感。
类似的话,带着偏执的剖白和陈情,祝扬对她说过很多遍。
从前雪龙从不往心上去,甚至有时还在心中暗自发笑——世子爷甚是有趣,说这些话,是觉得自己会被他吓到,还是被打动到?不过是些耍小性子的漂亮话,调情似的,谁不会张口胡掐两句?
然而,这些日子里,雪龙逐渐意识到,祝扬说的这些话,可能并不是什么哄她或者吓她的场面话。
即便她在从前的某些时刻里,也曾短暂地意识到这是祝扬的一颗真心,但她从来避之不及,更不愿伸手去接。
雪龙犹豫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叹了口气,擡起一只手来,就着这个姿势,摸了摸祝扬的发顶。
祝扬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只是在她的手试探着落在发顶时,眼眸中泛起惊天骇地的狂澜。
“罢了。”雪龙叹了口气,挪开了目光,朝着他伸出两只手臂,面露无奈之色。
“小心点避着伤啊。”她说。
......
清晨时分,连绵的马蹄划破山谷寂静。
君照在渡口处勒马,身后跟着一众身披盔甲的兵士家臣,列队齐整,等着君照发号施令。
君照擡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面露忧色。这几日天气都不大好,细雨断断续续地落,山谷雾气不散,他们的搜寻工作也难以继续。
那晚世子爷和王妃掉下山崖,下落不明,然而等到第二日清晨君照带人艰难赶到山崖正下方时,却完全没看见两人的踪迹。
世子失踪可是大事,府上便谎称祝扬偶感风寒丶需要静养几日,将消息死死瞒了下来。每日再私下派出兵士,在山谷中四处搜寻两人的下来。
两日以来,兵士在周边几座山头上找了个遍,全然没有发现两人的踪迹。
纸毕竟包不住火,祝扬下落不明的事情瞒不了太久。作为府上家臣统领的君照,也不免地有些焦躁。
属下上前几步,向他请示今日该朝什么方向搜寻。君照垂头沉吟片刻,正要指向某个方向,忽然披风里传来喵的一声,一只橘猫的脑袋钻了出来,冲着属下龇牙咧嘴。
属下一愣:“这是......?”
君照一松手,猫便哧溜一声跃下地面。他目光盯着在地上四处嗅着味道的橘猫,意兴阑珊:“这是殿下和王妃养的猫,今日一早扒着衣裳不撒手,我便将这它带出来了。”
他想了想,忽然有了个主意,道:“这猫儿粘人得很,同两位殿下尤其亲,要不我们跟着这小东西找找看?”
“粘人得很”的橘猫看着君照身后穿挂齐整的众兵士,喉咙里低吼两声,朝着前方的水边的林子里蹿去。
君照:“追上它!”
这便是将猫当做猎犬来用了。众兵士面面相觑,却不敢违抗统领的命令,眼看着君照一拽缰绳向前奔去,也不敢懈怠,纷纷跟上。
跟着一只猫,便能找到两位殿下?
众人都将信将疑。
然而那只猫跑到某处,就像是突然感知到了什么似的,忽然转了个方向,朝着林子的某处跑去,跑了一阵,又忽然停了脚步,喉咙里喵喵直叫。
君照跟上前去,勒住缰绳。众人跟在他身后,在看见林中雾气中缓缓出现一男一女两个人影时,终于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迎面走过来的青年,衣衫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污,破烂得看不出半点锦衣华服的模样,头发披散着垂到肩头,格外凌乱。
而他身后背着的少女,更是连鞋袜都不知所踪。
如果不是那橘猫“喵呜”一声迎上前去磨蹭青年的腿弯,围着两个人打转儿,君照几乎认不出,这是世子爷和王妃。
“......殿下?”君照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青年轻声“嗯”了一声,擡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矍但是很熟悉的脸孔。
众人鸦雀无声。
“别愣着了。”祝扬的目光扫向呆若木鸡的众人,颇有点无奈地说,“给孤一匹多馀的马,我们速速回府。”
-
时隔多日,雪龙终于回到了青河城。坐在熟悉的车厢里,听着铜铃声响和街边诸般嘈杂的景致,她恍惚之间竟然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府上人和物依旧,众家臣得了消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早早就在府里张罗了起来。
雪龙回到府上的时候,在一种家臣的身后看见了努力垫着脚的微雨。
小女侍眼眶通红,像是刚哭过一场的模样,在与雪龙目光相接的一刹那,想要勉强朝她露出一个笑,没想到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
她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要和雪龙说,恰好雪龙也有很多事情想要同她问个清楚。
雪龙本想一回起居室便去找微雨问个清楚的。
可惜,她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都不知道。
这几日的坎坷颠簸远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绝境之中,雪龙几乎就没安生地阖上过眼睛。精疲力竭之后陡然松了劲儿,身体和精神上的疲倦感就山呼海啸一般席卷了她。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并不在起居室,而是在一座偏殿里。身上褴褛的衣裳已经换下,取而代之的是洁白崭新的睡袍,浑身清爽。
雪龙缓缓起身,看见窗外已是暮色将至,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地往下落,庭院里笼罩着朦胧静美的白色烟雾。
屋子里没有点灯,光线昏眛。雪龙在榻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刚打算起身,房门被人从外轻手轻脚推开了。
微雨无声息地走进来,转头看见她醒了,便将手中的托盘搁在桌边,沉默地朝她走来。
有些日子不见,雪龙再打量着微雨,小女侍沉默寡言了不少,先前活泼烂漫的性子也收了不少。
雪龙咳了两声,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不像话:“我睡了几时了?”
微雨在塌边坐下,声音闷闷的:“郡主,现在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她竟然昏睡了整整一天多。
雪龙心中略感吃惊,就听微雨抽了抽鼻子,像是终于压抑不住,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哽咽。
雪龙摸了摸她的头发,想了想,主动倾身过去,揽住了小女侍的脊背,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像是给受了惊吓的小动物顺毛。
“没关系的。”雪龙小声说,用衣袖给她擦眼泪,“别害怕,我不是回来了吗。”
微雨摸抹了一把眼泪,好不容易止住了抽搭,道:“那天晚上,小人原本是想来伺候您用些宵夜,谁知道刚走到木廊底下,便看见世子爷将您裹进披风里,冒雨带您走了。”
瓢泼大雨里,祝扬走得太快,微雨根本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祝扬将她家郡主单手抗走,消失在黑夜尽头。
大概和原先一样,只是赌气吧?
微雨惴惴不安地回去了,第二天清早回到起居室伺候是时,却看见家臣在收拾清点郡主的日常用品。
有家臣看见了呆呆站在门口的她,便告诉她:“不必担心,王妃没事。”
没事?人都不见了,这还叫没事?
家臣也不多解释,只是笑着说道:“倘若世子爷要造一栋金屋子给王妃,这是疼爱王妃的表现啊,女郎为何面露忧愁呢?”
微雨只是摇头,本能地想要拦着众家臣搬走雪龙的东西,然而世子爷下了命令,她根本拦不住。
对于王妃的失踪,世子府邸是这么解释的——
“王妃和殿下夫妻情浓,故相携前往山中行宫幽居纳凉,消遣玩乐度日,闲杂人士勿扰。”
雪龙听到这里,转了转眼珠。
——算是祝扬还有点信用,没给她胡编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
王妃被带走了,没个音讯,微雨自然也就得了闲,被差遣到府里做些别的夥计。只是她每日心不在焉,总是惴惴不安,就连做梦都梦见雪龙回来。
雪龙摸着她的头发,小声说:“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向你保证。”
微雨问:“若是世子爷下一回还将您......”
雪龙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
“不会的。”雪龙说。
不知为何,她心中莫名笃定。
小女侍脸上眼泪鼻涕都亮晶晶的,又哭又笑半天,才好不容易平复了心绪。
微雨用衣袖抹了抹脸,这才“啊”的一声,想起了什么:“对了郡主,您要不还是去看看世子爷吧。”
雪龙擡起头来:“祝扬怎么了?”
微雨皱了皱眉,像是在斟酌表t述的语言。
“郎中来看了殿下的伤,说是伤势暂时无大碍,性命无忧。”微雨顿了顿,“但是殿下一直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
雪龙一瞬间想起了山洞里的那两个夜晚,若有所思。
她点点头,道:“我即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