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二)
庭院里细雨欲断肠, 山下起了绵绵长雾,看不清前路。雪龙提一盏灯穿过木廊,循着记忆里的方向朝着起居室走去。
屋内没点灯, 只有檐下挂着盏黯淡的松油灯。君照独自一人抱着胳膊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听见脚步声, 连忙站起身来, 朝她迎过来:“王妃。”
雪龙停下脚步, 不等他再开口便问道:“郎中走了么?”
“刚刚才走。”
君照面露忧色, 点了点头:“其实中途,殿下醒来过一次。”
郎中看过情况, 正要给祝扬把脉时, 原先昏迷不醒的祝扬像是忽然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猝然从梦中惊醒,眼睛尚未睁开,伸手就要去掐郎中的脖颈。
幸好君照当时跟在身边, 及时拉开两人的距离, 祝扬双眼缓缓聚焦,这才意识到自己本能做了什么。
他收回手, 朝着心有馀悸的郎中点了点头,目光又挪到君照身后一屋子乌泱泱的家臣女侍身上, 眉心跳了跳。
君照连忙问:“殿下有何吩咐?”
祝扬揉了揉眉心, 言简意赅:都出去。”
君照愣了一下:“啊?”
“孤不需要伺候。”祝扬说。
这句话说完, 祝扬就再一次疲惫地阖上了眼, 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倒回枕上没了动静。
君照原先以为祝扬在说胡话, 没当回事,只是吩咐家臣们隔几个时辰, 便送一碗郎中嘱咐过的汤药进去。
谁知从那之后,每一个试图走近床榻给他送药的家臣,无一例外地被昏迷中的世子爷突然袭击了脖颈或者面门,亦或是打翻了药碗,只能连滚带爬地狼狈出来。
即使是昏迷中,祝扬也时刻警惕。
君照没有办法,只能依照祝扬的要求将众人遣散了去,然后一个人眼巴巴地守着雪龙醒过来。
一听说王妃醒了,便忙不叠拜托微雨去请雪龙。君照原先还忐忑着生怕雪龙不来,直到看见一抹青白的裙裳出现在木廊尽头,这才松了口气。
雪龙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但脸上表情很平静,似乎并不因为祝扬昏迷中的过激举止而感到惊讶或者担忧。
她点点头,安静了一瞬,然后忽然叹了口气:“知道了,祝扬交给我就是了。”
她说这话的语气很克制,又有点儿无奈,君照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您好像不害怕?”
不久之前,进屋送药的小女侍被祝扬没轻没重地封了几道穴道,吓得呜呜咽咽直掉眼泪。
君照看见王妃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复杂。
雪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扯了扯唇角,说道:“我当然不害怕。”
“毕竟,”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君照一眼,“你们有见过祝扬咬人的样子么?”
说罢,她没有再看君照脸上震撼的神情,直径略过了他,推开了起居室的对开大门。
......
祝扬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漆黑一团,没有声音也没有不见光亮。他盯着床帐顶看了半晌,听见了从遥远的窗外传来的雨声。
他花了好久的时间,意识缓缓回笼,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府邸,此刻正躺在起居室柔软的床榻上。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躺得太久,他浑身有点僵硬,刚想支撑着坐起身来,忽然感觉到自己垂在身边的手臂被什么压着。
祝扬一愣,垂眼看过去,这才发现有一颗脑袋正大光明地枕在他的手臂上,将他半条小臂都压麻了。
——雪龙趴在榻边,双眼轻阖,呼吸平稳,柔软的黑发自榻边垂下来。大概是因为睡得不大安稳,眼睫微微颤动着,像是扑扇的蝴蝶翅膀。
祝扬屏住了呼吸,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睡颜,生怕一个不留神惊飞了这只蝴蝶。
他这么看了半晌,手臂已经麻得失了直觉。祝扬稍微挪动了一下手指,雪龙就睁开了眼睛。
她眸子里朦胧的水光还没散去,直到对上黑暗里祝扬一双清醒的眼睛,怔了一下,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
她声音里还略带沙哑,像是轻柔的羽毛拂过祝扬心头。祝扬“嗯”了一声,朝后挪了点儿,拍了拍床榻:“上来罢。”
雪龙举棋不定地看着他,神情犹豫不决。祝扬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等着她的动作。
良久,她终于妥协,脱掉鞋袜,慢慢爬上榻来,躺到祝扬身边,和他挤在一个枕上。
就着这个姿势,两个人离得很近。祝扬一只手臂伸出来,堪堪护在雪龙身后,放着她一翻身掉下去。
体温隔着衣料传递过来,祝扬眨了眨眼睛,感受到手掌里的温热,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祝扬开口:“什么时候来的?”
雪龙朝他比了个数字,祝扬微怔:“三天?”
“是啊。”雪龙打了个哈欠,道,“还有两个时辰就是第四天的天亮了,要不要再睡会儿?”
祝扬嗯了一声,依旧保持着揽着雪龙的姿势,将她更深地往怀里带了带,轻声道:“......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然,怎么可能一睁眼就能看见她?
雪龙生怕自己掉下去,伸手轻轻揪住了祝扬的衣襟,嘴上却不饶人,轻声哼了一声,道:“你是伤患,我可没绝情到那个地步。”
祝扬“啊”了一声,反问她:“不是病患,是你夫君,可以么?”
雪龙笑道:“管你是夫君还是储君,在我这儿一视同仁,没人能够耍赖,你也不成。”
说这话,她伸手探了探祝扬的额头,触及满手的冰凉。原先的热度已经彻底褪去了。
祝扬弯了弯唇角,没有说话,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雪龙的后背。
屋外雨势未歇,床帐里面静谧又温暖。熟悉的花香味儿从祝扬的衣襟处飘进鼻腔,雪龙不自觉感到眼皮有点发沉。
祝扬昏睡的这三天里,雪龙没让任何人踏进起居室的大门一步,而她也在起居室守了三日。
她在身边,祝扬就好像有所感知似的,一次都没有袭击过她。甚至每当雪龙端着药碗去给他送药时,祝扬都格外地配合。
祝扬一直不醒,家臣们急成热锅上的蚂蚁,雪龙倒是很沉得住气。
每天白日里,她就抱着话本子趴在祝扬床边,读到精彩处便一字一句读给祝扬听——反正世子爷如何唤都唤不醒,读上几句根本打扰不了他。
不过,饶是如此,祝扬一日不醒,她便一日不敢阖眼,三天下来眼睑底下淡淡一圈乌青,愣是有了种熬鹰的错觉。大半夜一个瞌睡没忍住,便枕着祝扬的手臂打起盹来。
此刻脑袋沾上枕头,她又感觉自己眼皮沉沉直往下坠,忽然听见祝扬在耳边问:“这下,不走了么?”
她脑袋里意识昏沉,听了这话,却陡然一个激灵,与祝扬对上了目光。
“......”
她撑起身子,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说:“这个嘛,要取决于你的表现。”
祝扬的手移到她后背处,虚虚揽着她腰,说:“王妃请说,为夫洗耳恭听。”
雪龙道:“我不是你养的小雀儿,也不是什么精奇的物件,所以你不能将我关起来。”
祝扬闻言,坦然地一点头:“王妃言之有理。”
“不能给我再下什么稀奇古怪的蛊,也不要派人跟着我丶调查我的行踪。”雪龙继续道。
躺着的人想了想,“嗯”了一声,道:“那我便都依着你好了。从此以后,你便随意在青河城走动办事,我不会再加干涉......只要你不会爱上别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顿了顿,问得直白:“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吗?”
祝扬盯着她的目光让她险些招架不住,雪龙眨眨眼,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想说的话反而如鲠在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见她迟疑,祝扬笑了笑。
“这些日子,我也逐渐想通了些。”祝扬的手指穿过她浓密的长发,闻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幽香。
他平静地说:“若你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强留你。起居室外间的书柜顶层有一个小抽屉,抽屉里有一张我事前拟好的和离书。”
和t离书。
雪龙浑身一僵,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若你什么时候厌倦了这里,想要离开。”祝扬低声道,“或者......倘若有一日你有了别的心上人,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让我知晓,直接取走便是。”
雪龙想要从他眼中找到一丝戏谑,然而祝扬眼底闪烁着的全然是认真的光。
“为什么?”她低声问。
这分明是她觊觎许久的和离书,只要取走了这张薄薄的纸,她与祝扬便再无半分瓜葛,从此红线斩断丶天涯两端,各自自由。
厌倦了做什么王妃,再也不想回到府上——这不是她自己亲口所说吗?
然而,当祝扬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时,雪龙不仅没有即将自由的狂喜,反倒像是一块巨石轰然落了地,砸得她五脏六腑都颠倒过来,一时间就连神魂都嗡鸣震荡。
她看着他的眼神反倒怔怔的,慢溢上一层潋滟的雾气。
祝扬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头颤动,拢着她的长发低声问:“怎么了?”
雪龙摇摇头,揪着祝扬衣襟的手逐渐收紧,不发一言。
拂过她发梢的那只手微用了点力道,将她揽在胸前。雪龙鼻梁磕在祝扬胸膛上,耳边全是祝扬的心跳声,片刻之后又听见他说:“再哭下去,明天眼睛要肿,记得叫微雨给你敷一敷。”
雪龙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打湿了祝扬的衣裳。
最近她好像总是哭,而且这些眼泪似乎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联。不仅如此,她狼狈掉眼泪的样子还总是被他看了去。
她抹了一把眼泪,但心中铺天盖地的失落却反而漫了上来,沿着四肢百骸将她彻底淹没。
祝扬看着她的反应,忽然问她:“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雪龙听着他的心跳声,缓缓阖上了眼睛。
“你说得对。”
良久,雪龙终于开口,“也许......我真的有一点舍不得。”
而后她撑起身,伏在祝扬胸膛上,说道:“但是在做你的王妃之前,我想先成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