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二)
舞姬没有回答。
月银沙脸上的神情甚至没有一丝的变化, 只是突然转过头去,视线望向亭子外的雨幕之外。
雪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她的目光穿过飘渺的水雾, 朝着高台的方向望去,那目光里噙着初夏的雨水, 显得格外哀伤。
已经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
怪不得雪龙第一次在王宫里见到镜神道长, 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就好像她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截然不同的另一层面貌丶所以本能地起了警戒心。
然而, 此时此刻,雪龙盯着她的侧脸, 心情是说不上来的复杂。
“你这心上人, 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半晌,雪龙忽道,“月娘子,他这么个人, 就值得你搭上你后半辈子替他顶罪?”
那晚在竹林里, 假扮水寇丶于她交手,再趁她虚弱不备时掳走阿姐的, 就是这个人了。在那之后,他摇身一变, 成了王宫中蜀君的座上宾, 在雪龙和祝扬四处追查刺客下落时, 竟然还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真是唱得好一出戏啊。
倘若雪龙是戏外人丶旁观客, 几乎都要拍手叫好了。
月银沙闻言怔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下意识地反驳:“不是的,先生他......”
说到这里, 她突然卡了壳,脸上逐渐流露出一点茫然,良久才继续说:“这个人,曾经是我的老师。”
雪龙注意到了她对于道长称呼的变化,却暂时失了再往下问的兴致。
她意兴阑珊垂下眼皮,说:“可是,我阿姐也是无辜的。”
哪怕到了此时,她对于镜神道长其人也知之甚少。不仅对于他为何要对阿姐下手丶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没什么头绪,甚至也不知道月银沙为什么心甘情愿替他顶罪。
然而,雪龙听着亭外逐渐嘈杂的雨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舞姬,沉默了好一会儿。
“所以,”
她靠回椅背上,手指藏在衣袖底下攥得死紧,只是问道:“你是知道我阿姐的下落的,对吗?”
其馀的事情,她暂且都可以不在乎。只要能想办法找到阿姐,所有人丶所有事,她都可以暂且抛之脑后。
舞姬的神情有些松动,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事儿,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开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是不愿意开口吗?
就在这时,自打另一个方向,有几个宦官撑着伞,身影出现在水边的小路上。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来的。
眼看着几个宦官逐渐走近,而月银沙还是没说话,雪龙不想和几个宦官打上照面,便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角,想要离开。
月银沙突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叫了一声:“郡主。”
不是王妃,而是郡主。
雪龙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月银沙站起身来,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我被关在金墉城的那两天里,见过一个半夜用偷偷练剑的年轻女郎。”
“都被关在金墉城里了,就算练就了一身武功,又有什么用呢?”月银沙说,“何况她看起来像是半点都不会武功的模样。可当我问起的时候,她却告诉我——”
......那少女说:“没有武功傍身,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雪龙听到这句话,眼底波澜乍起,几乎是在一瞬间眼眶就红了一圈。
雪龙曾经猜测刺客将阿姐关押在什么隐秘的角落,重兵把守难以接近,却从未往金墉城上想过分毫。
来到青河城的这么长时间里,她曾好几次路过这座众人避之不及的监牢。却从没想到,在某些时候,她和赵矜如,其实只隔着一座高楼的距离。
她不想让月银沙看见自己失态,赶紧转过头,盯着亭子外连成一线的雨幕整理心情。
良久,她才低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多谢月娘子。”
说罢,雪龙将祝扬的披风重新罩回头顶,赶在几个宦官走近之前,脚步匆匆走t进雨里。
离开之前,身后的女郎好像笑了笑。
雪龙在沙沙的风雨声里听见她说:“我们很快还会再见的,郡主。”
......
暮色将至的时候,祝扬和雪龙坐上回府的马车,车外雨势已经隐约有了滂沱之势。
车帘落下,车厢里光线便愈发昏暗。两个人在座上各坐一边,半晌都无人说话,耳边只听见淋漓的雨声和车辙声。
雪龙心中一直想着月银沙的话,心不在焉的,完全没有留意到车内古怪的氛围。直到肩头突然一沉,她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反应过来。
雪龙垂头看过去,只见祝扬已经阖上了眼,抱着双臂往她肩头一靠。她自上而下看去,只能看见祝扬浓密的长睫毛。
她轻声问:“怎么了?”
祝扬眼也不睁,开口道:“累了,歇一会儿。”
雪龙默然,只能任由他靠在自己肩头。车内又安静了片刻,雪龙伸出手,轻轻拨了拨他的睫毛,压低嗓音问:“你睡着了吗?”
祝扬沉默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你有话要说。”
雪龙半边肩膀被他压得有点麻,艰难地挪了一下身子,问道:“你今天,是不是有点儿不高兴?”
祝扬愣了一下,坐直了身子,神情有点古怪地看着她:“你就是想说这个?”
这下轮到雪龙不解了:“你以为我要和你说什么?”
“你今日太安静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不高兴呢。”
祝扬说,“自打你从月娘子那儿回来,就一直有心事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斟酌了半路,终于打算和我说说发生了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同时哑了火。
半晌,祝扬叹了口气,先开了口:“我没有什么心情不好的,娘子实在是想太多了。”
雪龙狐疑地盯了他片刻,斩钉截铁道:“不对,你就是心中有事。”
明明她和他一同离席的时候,祝扬看起来还好好的,可是自从远远遇见了玉真公主,祝扬的情绪就一直不大对劲。她能感受得到。
祝扬看着她,半晌,忽而问道:“你怎么看出来我心中有事?”
这便是变相承认了。
雪龙撇撇嘴:“世子爷掩饰情绪好生厉害,宴席上那些权贵看不出便罢了,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
雪龙说到这里,猝不及防对上了祝扬含了笑意的眸子,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登时打住了话头,不说话了。
祝扬努力压下自己的表情,问道:“你与孤,是什么关系?怎么不说了?”
“......”
雪龙昂着脑袋与他对视,倔着不作声,耳廓却有点莫名泛热。
于是祝扬又一次阖上眼,往她肩膀上一靠,随口说道:“你是我正儿八经娶过门的娘子,我是你夫君,我们不就是寻常的夫妻关系么?”
不等雪龙说话,祝扬继续说:“娘子关心为夫,为夫很是感动啊。”
雪龙给他说的脸上发热,过了半天才发觉,方才自己提的问题,这人含糊其辞半天,根本就没有给她一个回答!
她再一次拨了拨他的眼睫毛,气闷道:“喂,你不要转移话题。”
“你和玉真公主殿下,是不是认识?”
雪龙想了想,问道。
祝扬没有立刻回答,装作睡着了。雪龙这次却没有作罢,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听见祝扬低声说:“不算认识。”
什么叫“不算认识”?
“她在金墉城里关了二十年,我确实没有认识她的机会。”祝扬说,“我......”
他说了一半,忽然卡了壳。雪龙擡手摸了摸他的发髻,问:“怎么了?”
“有些其他的事情,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太危险了。”祝扬说,“......我只能告诉你,她和你一样,是我的家人。”
他这话说得有点奇怪,雪龙问:“公主不是你的姑妈么?”
祝扬轻轻叹了口气,再一次坐直了身体:“不一样的。”
说完,他便又陷入了沉默。
雪龙等了一会儿,没有再等到祝扬的下文,便知道他今天不打算再多说了。她想了想,转过去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不会逼你说,可是祝扬,你日后会亲口告诉我么?”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细小的光斑,祝扬看着她,伸手将她耳畔的碎发细细整理好,说:“嗯。”
雪龙便点点头,不再发问。正当她将要将脸转向窗外时,祝扬抓住了她的肩膀:“等等。”
“怎么了?”
祝扬说:“王妃问完了,我有个问题要问王妃。”
雪龙回以探究的目光,祝扬便开口:“你是怎么知道,今日来迟的女郎是玉真公主,而不是别的什么世家贵女的?”
雪龙浑身一僵。
坏了,祝扬不知道公主单独见过她的事情!
她想了想,迎着祝扬的目光,一本正经道:“在宫宴上姗姗来迟,哪家贵女有这么大的胆子?况且,公主仪态不凡丶相貌美丽,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女郎能够比拟的......”
祝扬挑眉看着她:“真的?伞底下远远一眼,便能瞧出‘相貌美丽’来么?”
雪龙:“......”
祝扬道:“你见过她?”
瞒不住了,雪龙叹了口气:“我以为府上有人告诉过你。”
祝扬蹙眉:“若是有人告诉过我,我早就问过你了——是她主动要见你的?有和你说什么吗?”
不知是不是雪龙的错觉,她感觉祝扬问这话的时候,莫名有点儿紧张。
雪龙回想起那日在神玉寺的见面,这才恍然记起,那日玉真公主提起祝扬,反应似乎也有点儿不对劲。
那日她沉浸在公主要给她解药的狂喜之中,回头便将其馀事抛之脑后了。现在再看祝扬的反应,雪龙忽然心中一动,像是有什么呼之欲出。
她想了想,说:“她问我,是不是真心想要嫁给你的。”
祝扬呼吸一滞,便见雪龙伸出自己的手掌,指了指自己小指上的疤,道:“我给她看了这个。”
祝扬问:“还有么?”
雪龙深吸一口气,道:“她告诉我,可以给我蝶魄蛊的解药。”
祝扬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
“你将我带到山上行宫之前。”
面前的人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所以,这就是她明知道自己的情蛊快要发作,但仍然敢从自己眼前逃走的原因。
怪不得她再也没和自己要过解药。
解了这蛊,他拴住她的最后一重枷锁也就自然而然地解除了。先前祝扬就这件事儿百思不得其解,心中隐约也猜测过是不是她寻到了解药,此刻终于想明白了因果。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主动给她解药的人,竟然会是玉真公主。
他的......母亲。
祝扬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巨大的不确定感。他看着面前的人,心中缓缓想道:有了解药,她会不会再走?
雪龙见祝扬久久不说话,脸色一分分沉下去,还以为是他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有的没的,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想什么呢?”
祝扬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原来是有解药啊,怪不得逃跑的时候分外有底气啊。”
他说话时,语气分外勉强,明显话里有话。雪龙扬了扬眉,打量他半晌,忽然伸出手去,用指尖去挑他的下巴。
“怎么了?”雪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凑近了些,学着他平日里的语气说,“世子爷说这番话的时候,可不怎么有底气啊。”
祝扬大概是没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出,低垂着眼睫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
雪龙直截了当道:“你是在想,等到我拿到了解药,是不是要离你而去,是不是?”
祝扬的目光紧随着她,没有说话。
雪龙发愁地看着他,再次叹了口气。
然后,她凑上前去,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这个吻一触即分,快得几乎没有感觉。雪龙拉开两个人的距离,道:“这下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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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府,沐浴更衣回到起居室,雪龙这才将月银沙告诉自己的事情都告知了祝扬。
祝站在她身后,一边帮雪龙擦头发,一边听她说。
听完,他皱起眉头,道:“难办。”
确实难办。
自从月银沙被沈行藏从金墉城带走,整个金墉城的防卫几乎都被沈行藏换了个彻底。想要突破这些防卫进入金墉城,带走公主,难于登天。
况且,大司马在这件事中到底占据了什么样的地位,他们尚t且摸不清楚。
祝扬想了想,道:“我们不能轻举妄动,若是硬闯金墉城,不仅救不出你阿姐,反倒会将自己搭进去。”
雪龙:“可是——”
“我知道你想要救你阿姐。”
祝扬说,“但我们还得等一个机会,作为我们的突破口。”
他低声道:“我有预感,这个突破口不会太远了。”
确实不太远了。
五日之后,子夜时分,起居室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敲响了。
“世子,王妃,”
君照的声音出现在门外,“王宫里出事了!”
祝扬打开门,问:“怎么了?”
君照道:“宫中有人来报,大王遇刺,行凶之人......是镜神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