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三)
空气里闷热又潮湿, 一场暴雨预来,阴沉的墨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漆黑街道上阒无人声,只有贯穿的风声尖叫呼号。
祝扬和雪龙在王宫门口被几个兵士拦了下下来。祝扬交了身侧佩刀, 雪龙正欲跟在他身后进宫,兵士忽然开口叫住了她。
她疑惑地止住脚步, 兵士只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她头顶。
“簪子丶首饰。”兵士说, “还请王妃不要为难小人。”
雪龙眉头微蹙,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伸手拔下头上所有尖锐的饰品,递到兵士手上。兵士伸手接了, 默默在两边让出道来, 宫门缓缓开啓,让祝扬和雪龙走进去。
幽长的甬道里只亮着几盏宫灯,黯淡如点点鬼火,两人一路无话, 脚步飞快地朝内走去。宫门在两人身后缓缓阖上, 发出沉重的“吱呀”一声。
转过深长的连廊,春秋代序近在眼前。祝扬走在雪龙前方两步, 在转角处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雪龙不明所以, 差点儿直接撞上他的胸膛, 被祝扬及时护了一把。她擡起头来, 问:“怎么了?”
祝扬问她:“你怕不怕?”
“都走到这儿了, 问我怕不怕,不觉得有点儿迟吗?”雪龙反问道。
“那看起来就是不害怕了。”
雪龙摇摇头, 直白地说:“比起害怕,我现在更加关心的是, 道长为什么要害大王?”
今晚这事出得蹊跷。
前几日镜神道长在宫宴上被蜀君当场赐座,蜀君对道长的态度众人都看在眼里。继续留在宫中做诸道士之首,荣华权势来得不费吹灰之力,道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对蜀君下手?
祝扬回过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春秋代序大殿,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想要父王死的人不在少数,或许镜神只是一颗棋子,或许他是被人所陷害,谁知道呢?”祝扬目光越过大殿,看向半空中厚重的积云,脸上神情晦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真切。
“......有人要坐不住了。”
春秋代序门口齐刷刷跪了一地的人,大殿的门开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殿内的诡香飘出来,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叫人几欲作呕。
祝扬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有个人从殿里出来,见了两个人便匆匆迎上来。
雪龙认出这是国君身边跟着的小宦官。
小宦官的脸色分外难看,欲言又止片刻,还是领着祝扬和雪龙进屋去了。
雪龙跟在祝扬身后,摸索着往里走。层层的纱帘被撩起来。一阵穿堂风经过,幽微烛光摇曳如火光,叫人窒息的血腥气更是从四面八方扑过来。
四下一片死寂,雪龙恍然间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观澜陂出事那天,她一个人穿梭在黢黑的密林里,远处是铺天的火光,鼻腔里全是烟灰和血气。
她皱了皱眉,脚步几不可查一顿。
雪龙本来以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的异样,谁知刚刚再往前迈出半步,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只手。
微凉的触觉自皮肤相贴的地方传来,记忆里那场大火里灼烧的热慢慢褪去了。雪龙眨眨眼,这才发现祝扬朝后递过来一只手,不由分说将五指挤进她指缝间。
祝扬拇指在她虎口处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牵紧了她的手。
“跟紧,”他低声说,“没事的。”
垂挂的帘子被一层一层掀起,几个宫女恰好从内殿出来,手中拿着的衣物和帕子上全都是血。小宦官将他们领到内殿里,掀开床榻边的帷幔。
“大王,世子和王妃来看您了!”小宦官抹了一把眼泪,对着床榻里的人喊道,不出意外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床榻前围着两个御医,见了祝扬和雪龙,赶紧退到旁边。祝扬将雪龙牵得更紧了些,走到床榻边。
床榻上丶被褥上丶蜀君的里衣上,全是斑斑驳驳的血迹。一个宫女跪在榻前,正用帕子擦去国君嘴角流下的一线黑血。
蜀君对二人的到来毫无察觉,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微弱,像是个漏了风的破风箱。前几日在宫宴上精神焕发的模样好似昙花一现,很快就以更快的速度枯萎下去。
雪龙皱了皱眉,目光扫过国君全身,却并未在国君身上看见任何一点儿伤口。
祝扬看向旁边沉默不语的御医,直截了当地问道:“大王有无性命之忧?”
御医犹豫了一下,深深地拜下去,战战兢兢地开口:“......暂且不会伤及性命,请殿下放心。”
雪龙:“你说‘暂且’,是什么意思?”
御医抹了把额角上的冷汗,犹豫不决:“这个......”
祝扬声线冷下去:“回话。”
御医深吸一口气,将脊背埋得更低,道:“回两位殿下的话,大王这些日子服散太过频繁,表面上看上去精神焕发,可从脉象上看,内里已经虚透了。”
“小人医术不精,即便用药能保住大王一时,恐怕也......没法保太长时间了。”御医说,“至于让大王醒过来......”
他顿了顿,道:“难如登天。”
说完,御医战战兢兢地擡起头来,飞快地看了祝扬和雪龙一眼。出乎预料的是,世子爷听完这话,面上表情却没有多大的变化。
世子爷身边的王妃转过身去,垂眸看着一动不动的国君,不知心中作何想法。
越是如此,御医心中越是七上八下:“殿下......”
祝扬终于开口道:“孤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务必以大王的性命为先。若是再让大王出任何一点意外,孤拿你是问,懂么?”
御医伏倒在地,道:“是。”
祝扬“嗯”了一声,扫了一边不言不语的小宦官一眼,问:“镜神呢?”
小宦官回道:“道长已经被兵士带到偏殿了......大司马说想要先见见他。”
桓胥也在宫里?雪龙眉心跳了跳,没说话。
“知道了。”
祝扬眼中波澜乍起,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饰好。他轻飘飘地收回目光,牵着雪龙朝殿外走,说:“带他来见孤。”
......
直到走出了春秋代序的大门,潮湿的空气涌入鼻腔,雪龙才又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两人刚走出大门,忽然从不远处的连廊里转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有个女郎身着宫裙,急匆匆地朝着大殿跑来。
月银沙在殿前停下脚步,气还没喘匀。她看见雪龙和祝扬,冲着二人微微一福身,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殿内走。
小宦官拦下她:“里头有御医照看着,女郎请留步罢。”
月银沙皱了皱眉,摊开两手,道:“我听说大王情况不好,便赶来服侍,为何不让我进?”
小宦官面露纠结:“这......”
他将目光投向祝扬和雪龙,拿不准主意,月银沙也顺着他的目光朝着两人看过来。不知是不是雪龙的错觉,她总觉得月银沙看着他们的目光有点儿意味深长。
似乎有什么一瞬从心中划过,雪龙抿了抿唇,开口道:“让她进去吧。”
小宦官和月银沙又一齐将目光投向祝扬。
祝扬看了雪龙一眼,然后收回目光,道:“大王带回来的人,不就是用来伺候大王的么?让她进去吧。”
世子爷发了话,小宦官自然不敢再拦。月银沙朝着两人再次行了个礼,推开大殿的门走进去。
春秋代序的大门吱呀一声阖上,周围一时陷入了死寂。浓重的水汽在王宫上方汇聚成低云,隐约有闷雷声从山外传来。
祝扬这才转向小宦官,道:“说说吧,今晚是怎么回事。”
这些时日以来,不知道长在那仙丹里添加了什么,蜀君每每服用丹药之后,都感觉筋脉通畅丶容光焕发,因此对镜神更是信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没过多少时日,蜀君就离不开这仙丹了。一日不服药,便感到浑身不适,甚至到了晕厥不起的地步,这仙丹也从一t日服一次到了一日三五次。
“这丹药都是每日镜神道长准时亲自送来的。”小宦官说,“只是今晚,道长来送丹药时,晚了半个时辰。”
春秋代序的众人都只以为是道长有事耽搁,便也没有多想。蜀君服下丹药之后,便如同往常一样睡下了。
直到子夜时分,值守殿内的小宦官被蜀君嘶声力竭的惨叫声惊动。待到小宦官匆忙赶到榻前时,蜀君已经口吐鲜血丶不省人事了。
小宦官伸手一探,半晌没探到鼻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去请御医,顺便叫人去通知大司马和祝扬。
祝扬听到这里,神情微动。
雪龙注意到了,连忙问:“怎么了?”
“没事。”祝扬抱起双臂,缓缓朝后倚在殿前的立柱上,“只是觉得,这情景有些似曾相识。”
“小人实在是不明白。”小宦官苦着一张脸道,“大王平日里对道长几乎是百依百顺,道长为什么......”
祝扬和雪龙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山外雷声再炸响一次,瓢泼大雨终于落下。
奉命去押镜神道长的兵士冒雨回来了。雪龙扫了一眼,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兵士朝着祝扬和雪龙深深一拜,道:“回殿下的话,大司马已经下了令,说是直接将道长关入金墉城,大司马要亲自审讯。小人到的时候,大司马已经直接将人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