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三)
黑暗又狭小的车厢里, 雪龙看不清祝扬的脸,只听见他和她一样急促的呼吸。
她等着祝扬的答案,不自觉收紧了抓着祝扬衣襟的手, 将那薄薄的布料攥得皱起。不知什么时候,手心已经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过了好一会儿, 祝扬的声音才在车厢里响起:“我并不是不愿意告诉你。”
雪龙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仍是有点难以置信地追问道:“所以祝扬, 你真的是——”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真正的名字,是因为我本就是没有名字的人。”祝扬轻声说道, “我刚出生时, 还没来得及给我取名,就被迫和我娘分离,自然也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原本应当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最后几乎成了气音:“我是一个早就应该死去的人啊。”
当年陆中宵狸猫换太子, 在大司马眼皮底下保住了他一条性命,然后便带着襁褓中的他南渡点春江, 跟着桓胥回到了青河城,被诞不下子嗣的蜀君收为养子。
他有了新的姓氏丶新的名字, 晋国皇室的姓氏随着那晚死去的婴孩一起, 被彻底地沉封在奔涌的点春江边, 从此世人皆知太子遗孤已然惨死, 就连他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少年时期的祝扬度过了一段相对平和的时光,他每日读书习武, 修行策问,小小年纪已经展露出不俗的才华, 如果日子就这般平静地过下去,他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国君。
直到长到舞象之年,陆中宵将他的身世完完全全告诉了他,彻底粉碎了少年人青涩又懵懂的志向。沉重丶名为“复仇”的重担压上脊梁,几乎将他砸得粉身碎骨。
名义上,他是大蜀的储君,所以他注定要走的是一条朝着身边人拔剑的道路。
那天离开晏坐山时,祝扬突然问陆中宵:“我有名字吗?”
陆中宵皱眉:“祝扬,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名字。”少年祝扬重复了一遍,“我本来不应该叫做‘祝扬’的。”
彼时的陆中宵像是往常一样,端坐在窗前,他沉默了一会儿,笑道:“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需要什么名字?”
那一遭离开晏坐山之后,祝扬性情大变,先是遣散走了府邸里大半的家臣和女侍,紧接着点了一把火,将从前读过的治国策论丶奏折文书全部烧成了灰烬。
从前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储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熟悉的丶人人避之不及的世子爷。
祝扬说起的时t候轻描淡写,可落在雪龙耳中,整颗心却无端被狠狠揪了起来。
这分明是从血肉上活生生扒下一层皮,再活活塑上一层金身。雪龙揪住他衣领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死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声音。
“我不需要名字。”
祝扬在漆黑的空间里捧住雪龙的脸,道:“太子遗孤早就死了,而我是一个侥幸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若是我还顶着一个死人的名字,要怎么把那些人都脱回地狱里?”
说完,他感受到黑暗里那双拽着他衣领的手劲略微松动了些,然后缓缓垂了下来。
“雪龙?”他试探着问。
雪龙一直没说话,安静地坐在那里,任由祝扬捧着自己的脸,额头靠着额头,鼻尖近乎贴在一起。
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驶离了金墉城,在朦胧的雨夜里穿过长街,朝着府邸驶去。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大多数声音,只有彼此的鼻息声清晰可闻。
竟然都是凌乱的。
沉寂的黑暗里,两个人彼此看不清彼此的脸。祝扬捧着她的脸,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背上落下一点微润的潮湿。
他眨眨眼,感受到手背上的水渍在一点点扩大:“......怎么哭了?”
雪龙不说话,他便更近地凑过去,松开一只手想要用衣袖帮她擦眼泪。然而雪龙拍开他的手,忽然用力勾住他的脖子,将祝扬一把拉了下来。
很凶狠地,主动吻了他。
这是一个近乎宣泄般的吻,她亲得半点章法都无,很快便将自己弄得气喘吁吁,以至于她好不容易退开半寸,这才发现祝扬方才并没有回应她,甚至连双眼都没有闭上,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方才她还没什么感觉,此时好不容易清醒了点儿,一睁眼便对上祝扬一双格外清醒的眸子,有种莫名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手指从他脖颈间松开,慢慢坐直身子,想要离他远一点。
却在半道上被以更大的力气拉了回来。
黑暗里,雪龙一声惊呼还没出口,就被人按住了后脑,夺走了全部的呼吸。
这一次祝扬没给她留下任何一点馀地,吮着她的唇瓣辗转厮磨,裙子在掌心里被揉皱,松松垮垮地堆积在一起。带着潮湿水汽的荼蘼花香直往她鼻腔里涌,像是把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蒸腾殆尽,雪龙感觉自己越来越渴。
好像要喘不上气了,雪龙混沌地想着,然而下意识的动作却不是推开他,而是伸手揽上他的脖子,让自己和他越来越贴近。
就在她觉得自己终于要窒息的时候,祝扬终于略微松开了她些许。他抵着她的鼻尖平复着呼吸,然后伸手将她抱到了自己腿上,面对着自己。
昏眛的光线里,两个人都意乱情迷。
借着这样的姿势,雪龙要比他更高上几分。祝扬将她拉下来,再次凑上前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吮吸着她的下唇。
忽然唇上一痛,祝扬轻轻“嘶”了一声,终于退开些许,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你不要每次都咬我。”祝扬无奈道。
“疼不疼?”雪龙撑在他胸膛上,没有理他,而是沙哑着嗓子小声问。
祝扬刚想开口,猛然对上她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止住了话头。
他微微凑上去,吻掉她眼睑处摇摇欲坠的一滴眼泪。
“你是说当时吗?”祝扬放轻了声音,想了想,说道,“其实挺难受的。”
少年储君从晏坐山回来,先是闭门谢客了好几日,整日昏昏沉沉丶昼夜颠倒,甚至每日喝得大醉,不知命途何处。
直到几日之后,陆中宵独自一人敲开了府邸的大门,将浑浑噩噩的祝扬拎了出来,跪在庭院里。
“你想替你爹娘报仇吗?”陆中宵劈头盖脸问他。
祝扬愣愣地看着他,陆中宵围着他转了两圈,看着他一副颓废的模样,当场就要扬起一巴掌。
却又在落下之前重重叹了口气,把手收了回去。
“关于你的身份,你知我知,这天底下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晓。”陆中宵说,“祝灵均,若是你不愿,便将之前在晏坐山听过的话通通忘了,你便仍是大蜀的储君。”
陆中宵转过头来,问他:“灵均,如何?”
祝扬愣愣地看着他,良久才摇了摇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陆中宵唇角牵扯出一点笑意,缓缓点头,紧接着重新擡起手,一巴掌扇在祝扬脸上。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如此对待世子爷。火辣辣的痛意袭来,脸侧瞬间浮起一大片红肿,祝扬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若是想明白了,这是在闹哪一出?”陆中宵站在他面前,“若是不想好死烂活,便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拿出几分真本事。”
他顿了顿,“......毕竟,你骨子里流淌着折荆太子的血脉。”
......
“今日在这里,我已经向你交了底了。”祝扬凝视着雪龙的眼睛,轻声说,“我要走的路,是一不小心就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境地的。”
“所以,你愿意和我一起去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