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二)
谭镜神几欲涣散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 看向祝扬的目光里满是恐惧。
“你......你......”
他嘴唇哆嗦,在极致的恐惧里竟然挣扎着发出了一点声音,还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喉咙里的黑血就无底洞似的喷涌出来,很快便将衣裳尽数染成了黑红色。
祝扬低下头看了一眼衣裳上沾的血迹。而那黑血已经成了蜿蜒的血流, 不知何时涌到了他的脚下。他微微皱了下眉, 再也没往身后看一眼。
祝扬站起身, 理了理身上的衣裳, 踏着脚下的血迹,一步t一步朝着牢房外走。
雪龙已经不在原地了。
灯火暗处立着个纤丽的身影, 人影被拉得很长。雪龙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剑, 独自一个人站在牢房门口,脑袋微微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见脚步声,雪龙缓慢的擡起头来, 在死一般的静默里和他对上了目光。
牢房里本就狭小, 此处更是阒无声息,一点点细微的声音都听的一清二楚。祝扬没有问她是不是听见了方才和镜神的对话, 只是沉默着朝她走过来。
“等等!”
身后,谭镜神颤颤巍巍地擡起一只手, 像是拼尽全身力气似的, 想要抓住祝扬的半片衣角:“你......”
祝扬头也不回, 目光仍是凝在雪龙身上, 一步一步朝她走过去。
谭镜神每说一句话,面上都更浮现出濒死的挣扎, 大口大口的黑血吐个不停。
而祝扬仍不回头。
蛊毒发作来势汹汹,很快便已经侵蚀至五脏六腑。直到最后, 谭镜神身子抽搐了一下,忽然提高嗓门,尖叫了一声:“赵,赵——”
然而这一声像是被卡在了喉咙里,戛然而止。谭镜神的瞳孔陡然凝滞,紧接着喷出一大口血,歪倒在地上不动了。
而祝扬终于走到牢房边缘,在雪龙面前停下了脚步。
雪龙嘴唇颤动了几下,似乎是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失声了一般,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借着幽暗的烛光,祝扬看见她脖颈处突出的青筋,还有隐藏在衣袖底下,微微颤抖的手。
她方才一定是听见了。
祝扬心想。
金墉城的地牢里潮湿又闷热,两个人就这么无言地相对了半晌。最后,是祝扬率先打破了这沉寂。
“我衣裳和鞋还是弄脏了。”祝扬低头看了看自己溅了血的衣摆和靴子,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说,“娘子,这可怎么办?”
雪龙却仰起脸,长久地凝视着祝扬的脸,似乎是想要扯出一个微笑,却流露出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赶忙狼狈地垂下头去。
“那你可闯大祸了。”雪龙深吸一口气,再擡起头的时候绷着住了脸,伸手拽了拽祝扬的胳膊,没好气道,“......我回去在和你算账。”
接应他们的金墉城兵士正等在楼梯上方的转角,见他们上来吃了一惊:“殿下,怎么都不叫小人一声!”
说着,兵士的目光快速扫过祝扬和雪龙,在看见祝扬靴子上沾着的血迹上时微微一顿,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眼光。
“殿下审讯完了?”兵士问,“有记录下供词么?”
祝扬只装作没看见他的小动作,温和地笑了笑,道:“不必这么麻烦了,镜神道长已经死了。”
兵士一怔,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接话:“这......”
他挠了挠头:“这不符规矩......”
“道长是我杀的。”
“道长在审讯时意图行刺世子,置世子于死地。”站在祝扬身后的雪龙忽然接过话茬,反问道,“世子是我的夫君,亦是大蜀储君,自然断断不可出事。”
“怎么,”雪龙面露疑惑,“这有什么不符合规矩么?”
祝扬讶然地垂头看她,雪龙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却并没有擡头。
她语气如常,双目直视着前方,仿佛只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说着,手指摩挲了一下神灵雨的剑柄。
兵士连连摇头:“王妃说笑了,小人不敢。”
雪龙点点头,擦过祝扬的肩膀,站到祝扬前方两步的位置。
“那若是无事,我们便告辞了。”雪龙吸了口气,潮湿的空气叫她直喘不过气来,再加上她心中有事,此刻便格外想要离开。
说这句话时,她语气没什么好气。
雪龙也没管身后的祝扬有没有跟上来,径直快步向前,提起裙摆,往金墉城的大门那儿去了。
祝扬在原地站了片刻,一直到雪龙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在大门处,这才转头看向旁边的兵士。
“替我向你们中郎将问好。”祝扬语气冷下来。
兵士听见“中郎将”三个字,先是下意识点头,紧接着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僵,赶忙侧身让到一边:“......是。”
祝扬轻哼了一声,垂下眼睫,没再说什么,大步流星跟上雪龙走了。
......
终于走出金墉城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了下来,淅沥小雨细如牛毛,朦胧的烟雾笼罩在金墉城四周的水面上。
马车已经等在了原地,祝扬冒雨走到车前,刚准备撩起帘子,馀光忽然看见车夫老杨正朝着他使眼色。
祝扬掀帘子的手一顿,用口型问:“怎么了?”
老杨拧着眉头,用手语告诉他:“王妃好像有点不高兴,您看......”
祝扬目光朝着车帘的方向瞥了一眼。从外看去,车厢里格外漆黑安静,像是里面空无一人似的。然而晚风掀起帘子一角,又隐约能看见一个端坐在车厢里侧的身影。
祝扬点点头,用口型道:“知道了。”
说罢,他掀开帘子,摸黑钻进车厢。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略微急促的丶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证明了车厢里不至祝扬一人。
祝扬朝着车厢里侧转过头,唤道:“雪龙?”
坐在里侧的人一开始没动。
祝扬等了一会儿,便又唤了一声:“雪龙。”
“......”
良久,隐在车厢里侧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一阵细微的窸窣声传来。
然而,下一秒,祝扬只感觉自己被人扯了一把,差点儿失去平衡,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雪龙已经拽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拉近自己。
她呼吸不平,攥着他衣襟的手又有点儿颤抖。祝扬一只手绕到她脑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的脊背,像是某种无言的安抚。
“赵。”
雪龙忽然说,“这是大晋皇室的姓氏。”
祝扬没说话。
他听见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祝扬,原来你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