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五)
夜色渐浓, 雨雾弥漫,倾盆大雨瓢泼落下,长街上已经不见车马和行人的影子, 有一辆马车踏着水花驶过长街,停在了神玉寺的侧门边。
雪龙提着一盏纱灯, 掀开帘子跳下车。车夫转过头来, 低声道:“自从公主出了金墉城, 周围便时刻有暗哨盯着, 您先进去罢,公主已经在里头等着您了。”
她微微颔首朝着车夫道谢, 车夫一拉缰绳, 马车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雾中,就连车辙声也很快远去了。周围房舍隐在雾里看不清,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看见有个模糊的黑影站在不远处的楼上。
雪龙皱起眉头, 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朝着那扇小门走去,感受到那道若有若无的目光一直凝滞在自己身上, 像是怎么也甩不掉似的。
走近了一看,她才发现, 小门并未上锁, 只是虚虚掩着, 一看就是提前为了她留下的。
雪龙正欲推门的手微微一顿。
虽然派人去府上告知的时候问的是“什么时候有时间”, 可公主早就预料到了——她根本等不下去,她今晚一定会来。
雪龙心中苦笑一声, 低头推门往里面走,没急着往寺院深处走, 而是在原地站了片刻,果然听见了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像是有落地的声响砸进大雨里。
她没急着声张,一手提灯一手撑伞,循着上一回的记忆,缓缓朝着神玉寺深处走。寺院里空无一人,连半点光亮也看不见,雨雾里更是显得有几分鬼气。
雪龙借着手上灯光的微亮,小心翼翼绕过几间空荡的禅房,来到佛塔下,看见隐约有亮光传过来。
佛塔的最下层是一间小小的佛堂,佛堂里点着几盏蜡烛,门外风雨灌进来,吹得灯火微渺。雪龙走过去的时候,公主正跪在蒲团上,点燃最后几株清香,口中念念有词。
佛堂里檀香袅袅,公主瘦削的身子笼在其中,似虚似实,仿若随时会随着这香雾四散无迹。待到她起身将清香供上神龛前的香案,这才回过身,招呼站在身后的雪龙:“你果然来了。”
此时天色已晚,公主已经卸了妆容发饰,只穿着一件宽袖的白色寝衣。此时离得近,雪龙便看清了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态和几缕皱纹,甚至还有发梢的几缕白发。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公主一面领着她朝里走,一面道:“我已经是又老又疯了,这副素面朝天的模样,吓到你了罢?”
雪龙急忙摇了摇头:“......怎么会?”
走在前方的公主脚步一顿,回过头拉住她的手,朝着她惨然一笑:“可是在金墉城里住了二十年,我怎么可能不老?”
她修长的手指握住雪龙的手,触及竟然也是一片温润的冰凉。雪龙被她牵着手,却半点儿都捂不热她的体温。
两人穿过佛堂,里头竟然别有洞天,有一间小小的起居室。雪龙环视一圈,见这处虽然素雅简朴,却比一般的禅房瞧着要好上不少,心下当即有了定论——这里便是玉真公主寻常的住处。
还没等她发问,公主将她领到案几边坐下,道:“这儿便是我的住处了,你不必拘束,如同在家里便是。”
雪龙迟疑了一下,还是道:“那日宫宴远远见了您一面,我还以为您是住在宫中的呢。”
公主原先正往房间一角的架子边走,闻言笑了一声,摇摇头:“你也将我那位弟弟想得太慷慨了。不过,若是给我选择的机会,我宁愿这辈子再也不要踏入过王宫一步呢。”
“这个公主,不做也罢。”她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说得有力。
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昏黄的灯斑在她脸上留下跳跃的光影,像是一层看不真切的泪痕,一下子将记忆拉回了很久之前。
雪龙望着她美丽的侧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良久才道:“抱歉。”
公主从方才的怔愣中回过神来,笑了笑:“你道什么歉?”
说罢,她弯腰从面前的抽屉里摸出一只小瓶,摸开瓶盖在鼻尖嗅了嗅,然后走回到雪龙身边,将这只小瓶放在桌案上。
瓷瓶和桌案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响,公主将小瓶推到雪龙面前,道:“喏,解药在这里。”
雪龙犹疑一瞬,伸手接过那只小小的瓷瓶,拔开瓶盖一看,里面只有一颗气味微微甘苦的药丸静静躺在瓶底,瞧着平平无奇的模样。
这就是她寻找了很久很久的解药么?
她将药丸倒在手心,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吞下。
那味道着实不大好闻,好似百馀种药草味儿混合在一起,又苦又辣。雪龙被呛了一口,偏过脑袋咳嗽了几声。
丹药下肚,雪龙只感觉有一股奇异的感觉滑过五脏六腑,如火焰岩浆,又似冰原流水,在刹那间汇聚成一条河流,很快蜿蜒流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这种奇怪的感觉只是一瞬,很快她就感觉不出任何异样了。
她垂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掌。那枚蝴蝶疤痕还烙在她小指上,只是颜色黯淡了不少,再也没有破茧成蝶丶振翅而出的那一日。
公主在她对t面坐下,有些讶异地望着她:“你就这么信任我?”
雪龙擡起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郎。葳蕤灯火下,公主深邃的眉眼里好似含了所有的亮光,漆黑得像是一汪潭水。这么一瞧,和祝扬的眉眼似乎真的有三分相似。
那股奇怪的味道还弥漫在喉咙里,雪龙轻咳了一声,笃定道:“您不会害我的。”
公主闻言,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对着雪龙莞尔一笑。
那一刹那,雪龙几乎能够笃定,她猜到了什么。
公主开口:“你是不是......”
突然间,她朝窗外看了一眼。
紧接着,公主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好了,既然我的解药也送给你了,我也有点儿乏了,今夜便这样吧。”
雪龙愣了一愣,立马反应过来了什么,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走到她面前,深深向她行了个礼。
“多谢殿下。”雪龙轻声道。
顿了顿,她又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补了一句:“......母亲。”
公主原先慢条斯理喝茶的手一顿,茶水差点儿泼洒出来。
说罢,雪龙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朝着门口走去,穿过灯火明灭的佛堂,弯腰捡起油纸伞和搁在地上的宫灯。
身后久久没有动静,并不见公主跟上前来。
雪龙撑起伞,刚打算要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等等!”
公主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冲出起居室,一路带起的风甚至吹灭了两盏蜡烛。她在隔着雪龙半个佛堂距离的地方撒住脚步,胸口急促起伏着,双眸盯着她。
雪龙回过头:“嗯?”
“你......”
公主嘴唇颤了颤,却半晌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有泛红的眼眶里逐渐泛起朦胧的光斑,她一眨眼,一滴眼泪便滑了出来。
“走罢。”她闭了闭眼,哑声说。
-
今夜早些时候,雪龙走进府邸大门的时候,发现祝扬并没有直接回屋去,而是倚靠在墙边等着她。
廊檐下没有点灯,只有零星的夜色伴随着飘落的雨丝散落在雾中。光线昏暗,祝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朦胧地倒映在地上的水坑里。
直到雪龙走近,她才看到祝扬手中正擦拭着什么东西,在夜色里泛着微弱的寒光,是那一枚小小的蛊盅。
祝扬听见她的脚步声,低头擦掉蛊盅上最后一点血迹,擡起头来,将那铜制的小玩意儿塞回衣袖里。
“回来了?”祝扬问道。
雪龙微微低头,轻声“嗯”了一声,然后便站在原地,看着祝扬的眼神像是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
祝扬愣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怎么了?”
雪龙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要去见一趟玉真公主。”
幽暗的雨夜里,祝扬的瞳孔似乎骤然放大了一瞬,紧接着便听见她继续说:“公主是想让你我同去。”
这话说完,两个人一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时间,檐下只能听见细碎的雨打树叶声,碰撞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敲打庭院。祝扬在潮湿的黑暗里沉默良久,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良久,祝扬开口问道:“什么时候?”
雪龙擡头看着他:“我想今晚就去。”
祝扬道:“那我便不与你同行了。”
“你不想见她么?”这下轮到雪龙不解。
祝扬缓缓地摇了摇头,苦涩地笑了笑:“我自然是想要见她。”
“我俩一起去,太危险了。”祝扬只是这么说,他阖了阖眼睛,轻声道,“盯着神玉寺的眼睛太多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雪龙听他说这句话时,尚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她愈往神玉寺的偏门走,空气中的血腥味儿愈发浓烈,她推门出去时,空气中血气股股,直往鼻腔里钻。
雪龙擡起眼——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雨势未歇,祝扬撑着一把伞独自站在长街中央,脚下血水与雨水混合在一起。
他脚下躺着个毫无生气的人,正是方才在房舍上看着雪龙的暗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