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六）
乌云中划过一道苍白闪电, 惊雷炸响在耳边，紧接着伴随着一阵急风，雨势倏而大了起来。祝扬站在长街的正中央, 脚下暗哨的还在源源不断地淌血，让他宛若站在一汪血水之中。
漆黑的深夜里, 长街上没有半点光线, 青年一手撑伞, 就这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宛若一尊凌冽又漠然的雕像。
他在等她。
雪龙看了一会儿，悄悄跨出门槛, 关上身后那扇潮湿的木门。
喧嚣雨声遮蔽了雪龙关门的声音, 然而祝扬还是感知到了。他擡眼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恰好对上了雪龙的目光。
借着手中微弱的灯光，雪龙看见他脸上的神情一瞬间缓和下来。他弯了弯眼尾，朝着雪龙招招手：“回家么？”
雪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 看了看地上那具毫无温度的尸体：“这是你做的？”
说罢, 她俯身翻了翻地下那毫无声息的暗哨尸首。
地上的尸体尚有馀温，暗哨死灰的脸上双目圆睁, 神情扭曲，像是惊愕之下还没反应过来便命丧黄泉。雪龙刚准备站起身, 忽然瞥见这人爬上大片乌青的脖颈边, 露出半截细小的丝线。
雪龙皱了皱眉, 伸手扯过这半绳子, 不出意外地看见绑了个哨子。
她握着那个哨子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脊背发凉, 接着猛地擡起头来，看向祝扬：“这是......”
祝扬伸手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一手收了她的伞，让雪龙与他挤在同一柄伞下，道：“若是我再晚来一步，让他吹响了这哨子，恐怕咱们就很难脱身了。”
雪龙朝着四周望了望，街道四周一片漆黑，房屋楼阁的影子在夜雨里显得格外幽深，却不知道有多少暗卫藏匿于其中，时刻监视着神玉寺的一举一动。
早知道方才进寺时，就应该先对他动手的。雪龙心道，若是这暗哨只是打算对她一人动手，她尚且还能应付过来......但若是他们是冲着公主去的呢？
雪龙问：“这是大王的人？”
祝扬低头瞥了一眼，道：“最初是大王的人，但现在未必。”
宫宴前夕，蜀君将玉真公主从金墉城里放出来。饶是公主被囚二十年，早就与故人的音讯断了联络，蜀君仍是对她放心不下，暗中派了暗哨盯着公主每日的行踪。
自从前些日子雪龙来见了公主一趟，神玉寺内外的暗哨更多了，甚至连寺庙中新来的小师父，都是蜀君安排在公主身边的。
近日来蜀君疑神疑鬼的毛病愈演愈烈，手腕也难得强劲了些许，桓胥却对此事佯装不知。神玉寺的暗哨暗中盯了公主好些日子，直到蜀君中毒遇刺，都没有抓到公主的什么把柄。
然而这些派来的暗哨却并未撤离。
“既然父王能将公主放出金墉城，就说明起码在父王心中，并不想要置公主于死地。父王派来的人，最多只是留意着公主的行踪。”祝扬说，“而不会想着即刻置人于死地。”
所以，今天她遇见的，是大司马的人。
雪龙心下了然：国君现在全吊着一口气，生死未卜之际，这些暗哨便顺理成章地为桓胥所用了。
祝扬低头看了看她的神情，见她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拍了拍她的脑袋：“周围暗哨太多，我们不便多留，这就走吧。”
说罢，祝扬擡起头，低声叫了一声：“君照。”
耳边的风雨声里忽然裹挟了些别的动静，有个黑影飞快地涉水而来，转眼间便来到了两人面前，抱拳行礼：“主子。”
祝扬用下颌点了点地上的尸首：“后续的事儿，便交给你了。”
君照无声地一颔首，扛起地上的暗卫尸体，足尖一点，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多馀的声音再次消失了，除了淋漓雨声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祝扬伸手去牵雪龙湿漉漉的手，领着她朝着停在街边的马车走去。
忽然，身后传来很轻微的“吱呀”一声。
像是年久失修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雪龙心下一动，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去。
只见神玉寺的那扇t小门不知什么时候又被人推开了一半，有两个人影站在门口，正直直朝着他们的方向望过来。
公主在寝衣外罩了一件轻纱的外衫，长发未束，在夜风中被吹得凌乱飘荡，仔细看去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只是赤足踩了双木屐。
朦胧的雨幕让灯火犹坠雾中，雪龙眨眨眼，看见对面的女人眼眶红了一圈。
见祝扬和雪龙回过头，公主睫毛颤动了几下，踉踉跄跄地就要朝前走，被身边撑伞的女侍一把拉住，拼命朝着她摇头。
几乎是同一时刻，雪龙一把拽住了情不自禁想要上前两步的祝扬。
“不能去。”她促声说，跟着祝扬上前两步，扑过去挡住他的去路，“祝扬，周围有暗哨，你不能过去！”
他刚刚才了结了一个暗哨，谁知道此时此刻，周围漆黑的楼阁里有没有人正暗中盯着他们？
她这一扑，直接撞在了他身上。祝扬原本直直地看着小门的方向，这才缓缓地眨了眨眼，怔了半晌，然后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朝后退了一步。
“多谢。”他擡起袖子，低垂下眼皮，飞快地抹了一把自己的眼尾，低声对雪龙说。
雪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抓着他的胳膊，先看看祝扬，又擡起眼看向门前的玉真公主。
女侍死死地拦着她，一面对着公主说着什么，良久，公主似乎也冷静了下来，慢慢朝后退了半步，眼眶却不由自主地更红了。
她一眨眼，一滴眼泪就将要坠不坠地挂在了眼尾。公主勉强地笑了笑，先开了口：“雨越下越大了，世子和王妃要不要再留片刻，用些点心再走？”
祝扬盯着她看，喉结滚动了两下，像是有什么话想要说。
雪龙有点担心地看着他，刚想要替他开口，祝扬已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低声道：“我没事。”
他擡起头，朝着公主笑了一下，道：“多谢公主款待，不过时辰不早了，我们就不多留了罢。”
顿了顿，他说：“......早就听说公主迁居此处，一直未能来拜会，没想到赶在这儿碰见了。这么多年，公主还好么？”
“......”
公主闭了闭眼，唇角露出一个微笑，像是极力忍着哽咽似的，点了点头。
“今日不是说话的时候，天黑雨急，你们还是早些回去罢。”公主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凝望着他们，道，“路上千万小心。”
祝扬点点头，又一次牵过雪龙的手，朝着小门前的两人颔首致意，然后转身离开。
他神色平静，唯有那只牵着雪龙的手在微微发抖，冰凉得好似终年不化的冰雪。
两人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公主在身后一声呼唤：“——祝扬！”
祝扬猛地停下脚步，这次却没有回头。
雪龙看见他用口型低声唤了一声“母亲”。
“公主请回吧。”祝扬说，“夜里风大，保重身子要紧......还有，我同公主有缘，日后我会亲自登门拜访的。”
良久，风雨里传来了公主的应答：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