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尘(三)
一整个夏天, 蜀中绵绵的阴雨就没断过。吹不散的云雾笼罩青山,青河城的百姓已经记不清到底有多长时间未曾见过太阳了。连日的阴雨泛滥成灾,蜀中的许多城池依山傍水而建, 免不了饱受洪涝和滑坡之苦,连带着一年的收成毁于一旦。
源源不断的急报从蜀中各地送往青河城, 然而赈灾的款项丶粮食和人手都不足, 青河城已然成了热锅上团团转的蚂蚁。
朝廷根本无暇面面俱到, 只能派遣官员先行抚恤, 说些华而不实的体面话。
很快,有些城镇爆发了小规模的叛乱。
山雨欲来。
午后天气闷热, 沉沉的浓云笼罩天空, 山外闷雷一响,雨点登时哗啦啦地落下,很快形成滂沱之势,有些行人没有带伞, 便忙不叠躲进了街边的一家茶馆。
在茶馆靠窗的角落里, 有个头戴幂笠的少女和两个青年相对而坐。
不一会儿,茶馆里丶屋檐下就乌泱泱挤满了避雨的行人, 空气闷热又潮湿,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窗前已经挤满了避雨的人, 周慎绥皱了皱眉, 看了身边安静坐着的少女一眼, 扬手便要唤来掌柜:“劳驾, 给我们换一张......”
他话还没说完,带着幂笠的少女轻轻摇了摇头。
雪龙低声道:“先别出声。”
周慎绥怔了一下, 擡头看了一边没说话的祝扬一眼。祝扬神色平静,点了点头, 手指举到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眼看着窗外雨势越来越大,明明是午后,天色却昏惨惨犹如夜晚。这雨一时半会怕是小不了,在店中躲雨的人便纷纷寻了位置坐下,周围聊天闲谈的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有个声音说:“听说,点春江又涨水了?”
雪龙听见“点春江”三个字,心下不由得一动,紧接着便听见另一个声音回答道:“是啊,江边的水泽和渡口全淹了,官道也冲垮了。听说郎川县城已经全淹了,可连赈灾的粮都运不进去,只能活生生拖着,真是可怜的哟......”
又有一人插嘴道:“郎川?说起来,最先叛乱的是不是——”
方才那人听闻“叛乱”,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伸着脑袋左顾右盼片刻。
雪龙拿起桌上t的茶盏,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茶。
那男子确认了周围没人注意到二人的谈话,这才松了一口气,压低了嗓音:“郎川距离点春江最近,这次水灾,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儿,在水里泡了大半个月,城里似乎已经起了疫病......这新上任的新县令早就跑了,临走之前吩咐副官把城门锁死,不能放任何一名居民逃走。”
“城里每天都在死人,”男子说到这里,心有馀悸地叹了口气,“哎,狗急跳墙,这郎川百姓也是走投无路之举啊。不过这些人大多都身患疾病,再加上缺药少食,也难怪很快就被镇压了......”
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落进三人的耳朵里,周慎绥额角青筋跳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而雪龙和祝扬对视了一眼,同时想起了一件事——
方才这两人话中提及的“郎川县令”,大概是谭镜神离开郎川之后,接替他上任的吧?
雪龙听着窗外的雨声,忽然想起,月银沙曾经告诉过她,老师任职郎川县令的几十年里,一直兢兢业业,将整座城池治理得井井有条,已然是扼住整个蜀青商贸往来的关键要塞。
在短短的不到一年时间里,这座素来以商业闻名的城池,近乎沦为了一座空城。
谭镜神如果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那边桌上的两人唏嘘了片刻,又问道:“对了,听说最近青河城里也不大安宁啊?”
“怎么说?”
男人压低了声音:“我怎么听说,王宫里的那位,已经很久都不露面了?”
另一人半晌没说话,只是拿过茶壶给自己沏了杯茶,过了老半天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多事之秋啊。”男人擡头看了一眼窗外阴沉沉的天色,喃喃道,“好多年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水灾了......恐怕这蜀中,真的是要变天了啊。”
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雨势减弱,不多时便停了。茶馆里的众人便推搡着散去,雪龙一行人也随之走出茶馆。
长街上满是湿漉漉的水坑,三人顺着街道往前走,走到街角时,身边的小巷里突然飞过一只信鸽,扑扇着翅膀落在周慎绥的肩头上。
周慎绥迅速将一小卷折好的信纸取了下来,信鸽拍拍翅膀,在低空中盘旋了两圈,很快便消失在青河城的天空中。
当着雪龙和祝扬的面,周慎绥打开信纸,匆匆读了两行,眉头微微舒展。
雪龙问:“小周大人,情况如何了?”
“这几日中郎将不在,金墉城的巡防事务都是由我负责。”周慎绥说,“以往万一,金墉城今日傍晚的守卫已经全部换成了我的人,保证今晚我将王妃带进去时,不会遇到任何阻碍,也不会被人暗中盯梢。”
雪龙微微颔首:“有劳了。”
周慎绥顿了顿,还是没忍住,问道:“恕小人多嘴,殿下今日要去探望的那人是......?”
雪龙张了张嘴,却没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了一眼身边一直没说话的祝扬。
祝扬抱着双臂靠在墙上,闻言笑道:放心罢,我都托这位小周大人办事了,能对他不放心么?”
那便没什么好顾虑的了,雪龙点点头,道:“我想要见我阿姐一面。”
她顿了顿,补充道:“辞章公主赵矜如。”
周慎绥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愣,目光在雪龙和祝扬之间来回逡巡,这才反应过来——这正是那位原先要嫁给祝扬的丶失踪在和亲路上的晋国公主。
这位失踪的晋国公主,竟然一直被关在金墉城里?
周慎绥眉头皱得更紧:“这可真奇了怪了,我在飞廉卫当差时日不短,竟然从来不知道公主竟然在金墉城里——这事儿与中郎将有关,还是与大司马有关?”
这其中的关窍错综复杂,三言两语讲不清楚,祝扬道:“都有吧。”
周慎绥看起来仍有疑惑,然而他只是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我现在便带你们过去。”
一个时辰以后,雪龙和祝扬又一次踏入了金墉城的大门。
和上一回的直奔地牢不同,这一次,周慎绥带着他们,踏上了蜿蜒曲折的木梯。
这木梯看着有些年头了,踩在上面发出吱呀的声响。楼里光线昏暗,这木梯宽窄不一,每走一步都需要小心翼翼。雪龙被祝扬护在身前,举着一盏微弱的灯,缓缓往上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打头的周慎绥停住脚步,道:“再往上走,便全部是关押宫廷侯爵丶朝廷要犯的地方了。牢房数不胜数,逐一去排查太废精力,王妃可知道些别的线索?”
那天晚上,月银沙还和她说过什么来着?
雪龙沉默着想了一会儿,问道:“小周大人,可否冒昧一问,从前玉真公主,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身后的祝扬忽然掀起眼皮。
周慎绥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殿下有专门的仆从照看,若是我没有记错,是在金墉城的顶层。”
雪龙点了点头,接着问:“那依照小周大人所见,若是在顶层奏乐,音乐声大约能传到什么地方?”
周慎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明白了。”
-
三个人一起站在了一条幽长走廊的尽头,周慎绥低声说:“就是这里了。”
雪龙点点头,转身一步一步朝着走廊深处走去,周慎绥原本想要跟上她,被祝扬一把拽住。
“让她自己去吧。”祝扬说。
雪龙的心砰砰直跳。
走廊两边的牢房明显要宽敞得多,甚至还有几件像样的家具,远非地牢里随意铺设的稻草可比,空气潮湿却并不闷热,原来是每一间牢房里都有一扇小小的窗。
周围一片死寂,只能听见她自己的沙沙的脚步声。
走到某处时,雪龙脚步一顿。
透过栏杆,她看见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抱着膝盖,背对着她坐着。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散着,遮盖住了侧脸。
那少女的身形,与阿姐极为相似。
雪龙深吸一口气,没急着出声,而是先环顾四周,视线忽然在某处顿住了——
那是半截被削下的树干,被扔在地上,就这么直直映入雪龙的眼帘。
月银沙说过:“我曾经见过矜娘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用半截树枝当做木剑,自己练习剑法。”
牢房里的人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而是浑身瑟缩了一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雪龙缓缓蹲下,隔着栏杆试探着叫了一声:“阿姐?”
栏杆里的少女抖得更厉害了,仍是不回头。
雪龙道:“阿姐,是我,我来找你了!”
栏杆里,那少女缓缓摇了摇头。
少女回过头来。
——那是一张与赵矜如有三份相似,却截然不同的脸。
“你是来找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吗?”
少女说:“她前几天被人带走了。我原本是住在地牢里的,那天被带到这里的时候,领着我的狱卒说,因为我和原本住在这里的人有几分相似,所以才将我从地牢里放出来的。”
......
片刻之后,周慎绥在楼梯口等到了失魂落魄的雪龙。
他还没开口说话,雪龙撩起眼皮看了他身后一眼,问道:“祝扬呢?”
周慎绥沉默了一下。
大概是处于本能,雪龙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周慎绥说:“殿下进宫去了。”
“方才有侍从来报......今天大王的情况急转直下,恐怕快要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