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尘（五）
蜀君听了祝扬的话, 脸上的神情甚至没有波动半分，像是一潭死水，他的话像是一颗轻飘飘的石子, 扔进去也惊不起半分波澜。
不知是不是祝扬的错觉，蜀君枯槁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屋外风声敲打窗棂, 发出可怖的呼嚎。忽然苍白闪电划过夜幕, 登时风声大作, 大殿的窗棂不堪重负, 咣当一声被风吹开了。
蜡烛瞬间熄灭了几盏，屋内光线狂舞着摇曳起来, 在殿内投下鬼魅般的影子。蜀君陷在阴影里, 猛然弹起身子，咳嗽起来。
祝扬端坐在床沿，任凭狂风鼓动他的衣摆和头发，一动不动。
待到蜀君咳完, 喘|息着倒回枕头上, 他拈了拈手中的帕子，探身过去, 刚想要用帕子的一角擦去了国君嘴角流下的血迹，蜀君轻轻偏了一下头, 祝扬探出的帕子便落了个空。
血流很快淌到了蜀君的下颌, 斑驳的血迹沾湿了蜀君的衣襟和枕头, 让他整个人都陷在一片血色里。祝扬自上而下看着他, 微笑了一下，仍是动作轻缓地擦去了蜀君脸上的血渍。
“父王的衣裳脏了。”祝扬半垂着眼睛, 漫不经心地说道。
蜀君听到这个称呼，蓦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他一张嘴, 口中鲜血就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仍是断断续续地说：“叫了这么多年‘父王’，你也厌烦了罢。事到如今......也就不必这么叫了。”
祝扬喉咙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摇晃的一大丛竹丛树影，像是没有听到蜀君说的话。
蜀君喃喃说道：“孤没有想到，你今夜会来。”
这便是在回应祝扬先前的那番话了。
祝扬这才扭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紧了蜀君的脸，脸色平静。
“我今日若是不来，”
祝扬说：“今天深夜，二十年前的那一件折荆案，是不是就要在我府上重演一遍？”
他说话间，蜀君又一次佝偻下身子，剧烈地咳起血来。祝扬坐得离他太近，衣袖上登时溅起了星星点点的血斑。
咳嗽的动静惊动了屋外的人，春秋代序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小太监神情慌张地掀开纱帘跑进来，刚到内殿门口便看见了殿内的景象，大惊失色：“御医，御医——”
殿外又是一阵骚动，嘈杂脚步声接二连三响起。蜀君却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忽然提高嗓音，命令道：“出去。”
小太监和闻讯而来的御医都是一愣，小太监脸色煞白，道：“可是，您......”
蜀君一字一顿，说得无比坚决：“出去。”
小太监不敢抗旨，站在原地天人交战一番，还是带着几个御医悄悄退了出去。
大门被轻轻阖上，春秋代序t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方才那两声像是耗尽了蜀君全部的力气，此刻他精疲力竭地靠在枕上，额角和脖颈全被冷汗浸透了，眼睑下浮现出淡淡的灰青，呼吸声像是个漏风的破风箱。
祝扬默然片刻，伸出手指，点了蜀君两处穴道，眼见着对方的面色好了些，这才道：“您有话对我说？”
国君忽然睁开眼睛，双目盯住了他，手掌也猛地探出，死死抓紧了祝扬的胳膊。
“你是什么人？”他突兀地问道。
祝扬看着他，慢慢将自己的手臂从蜀君的手里抽了出来。
“父王。”他还是叫了这个称呼，冷漠地看着蜀君的手臂无力地摔落到床榻上，“其实您早就有了猜测，不是吗？”
那一刹那，床榻上的男人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祝扬说：“其实这么多年，您应该对自己的猜测更加自信一些的。”
蜀君对祝扬身份的怀疑起于很多年之前。
那个时候祝扬大约七八岁的年纪，陆中宵还没有搬去晏坐山。暮春时节时雨蒙蒙，蜀君召见他来给自己诊断时，状似不经意地问过他：“你和你家人，都是中原人么？”
陆中宵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刚要开口作答时，忽然有宫人掀帘进来，说是小世子刚刚下了学，听说国君和陆中宵都在，便欢天喜地跑过来，说什么也要见上一面。
蜀君却没有立刻让小祝扬进屋，意味深长地看了窗外，对宫人说：“让他在门口等一会儿。”
宫人应声退下去，陆中宵却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陆中宵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全部打湿了。
即便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小祝扬的的举手投足之间已经能隐约瞥见当年太子的影子，再加上俊秀得过分的一张小脸，对于国君这么个对折荆太子颇为忌惮的人而言，确实很难不注意到。
那一日陆中宵究竟是怎么将这个话题轻飘飘揭过去，祝扬不得而知。只是后来随着他一日一日长大，再加之性情大变，祝扬也渐渐能意识到，自己的“父王”无时无刻都在提防着他。
有的时候祝扬一个人盘算着这件事，竟然从中体悟出了几分庆幸——若是国君仍然视他为己出丶对他的身份毫无怀疑，他反倒真的有可能下不去手了。父子之间最后的一点温情被无情斩断，此后每一次的父慈子孝，都不过是两个人的做戏罢了。
就好像今日，无论他有没有厅召进宫，等待着他的命运并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今日，君臣父子之间，终于撕破了最后一层朦胧的纱，将早已心知肚明的残酷真相，血淋淋地展露在面前。
蜀君听了他的话，脸上的表情有点怔怔的，良久才用几不可查的声音说道：“有的时候，你真的很像那个人。若是今后你能成为天下之主，恐怕这天底下......真的要换一番模样了。”
“若是像我父三分，便已经是我的荣幸。”祝扬平静地说。
蜀君却用气音笑了一下。他声音逐渐低下去，像是喃喃自语道：“只可惜啊......祝扬，这天下，注定是......轮不到你坐啦。”
他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最后完全隐没于窗外的飒飒风声里，听不到了。
窗外响起一声炸雷，就落在春秋代序楼后的山林间，烧焦的味道伴随着潮湿的水汽传过来，与屋子浓郁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蜀君的眼皮半阖着，瘦削的身躯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已经不动了。
祝扬离得近了些，发现国君竟然还没完全断气。瞳孔还能微弱地收缩，喉咙里也还在断断续续地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还剩下一口气。
祝扬站起身来，淡漠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然后，他缓缓伸手，摸向自己腰侧的佩刀。
“再见了。”他低声说。
刀光一闪之后，蜀君的瞳孔彻底涣散开来，一直到浑身冰冷丶四肢僵直，都没能阖上眼睛。
祝扬将沾了血的佩刀收回去，头也不回地朝着春秋代序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