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逃(一)
雪龙从金墉城的大门里走出来时, 大约是暮色时分。天色阴沉得骇人,浓云里不时透露出闪电的白光。雪龙远远朝着桥对岸望去,桥头停了一辆马车, 并不是他们从府中出来时所乘的那一辆。
身后传来脚步声,周慎绥跟上来, 看见雪龙正重新戴上幂笠。白纱垂落下来, 遮住了她整张脸, 看不清少女脸上的表情。
雪龙半垂着头, 不发一言。
周慎绥在她身边停下脚步,忽然面朝着她行, 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
雪龙看过来:“怎么了?”
周慎绥说:“公主就这么在金墉城里被人掉了包, 我竟然没有丝毫察觉。没有保护好公主,是小人之过。”
雪龙摇摇头:“这不是你的错。”
带走阿姐的人还特意找了个和阿姐身形容貌都有所相似的女孩儿,穿上阿姐的衣裳,代替阿姐关在牢狱里。
金墉城光线昏暗, 越往上层走, 关押的囚犯也就越少,如此偷天换日, 若是寻常不明真相的狱卒路过,根本想不到牢房里的人被换过。
从那代替阿姐的少女口中, 雪龙得知, 赵矜如被人带走, 也不过是最近几日发生的事。究竟是什么人带走了阿姐?
最近青河城乃至整个蜀中都不大太平, 国君病危丶涝灾不断丶疫病丶叛乱......偏偏是这个时候,赵矜如从金墉城失踪了。
如此种种, 这真的是巧合么?
更关键的是,关于阿姐的下落, 好不容易从月银沙身上得来的线索,就这么断了。
雪龙心事重重,然而眼下却毫无办法。她有点挫败地站在原地,对周慎绥行了个礼:“今日之事,多谢小周大人替我们打点了。”
周慎绥说:“王妃客气了。”
告别了周慎绥,雪龙独自一人穿行过那座连接着金墉城和外界的桥,走到马车前。马车是个生面孔,年纪与老杨差不多大,见雪龙走近,忙不叠跳下驾驶座,替她掀起车帘。
雪龙道:“从前没在府上见过你?”
车夫微微垂首,说道:“小人在府上当差很久了,只是这两年一直替世子爷在整个大蜀四处打点事务,大多时候不在青河城,叫王妃见笑了。”
他语气寻常,雪龙却敏锐地听出了点什么,准备上车的动作一顿,重复道:“打点事务?什么事务?”
车夫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了她一句:“王妃知晓世子爷的真实身份么?”
见雪龙颔首,车夫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小人也没什么好瞒着王妃了——除了小人,整个蜀中的要塞城池丶枢纽要塞都有世子爷的眼线,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收网之时,能够联动起来,尽数为殿下所用。”
幂笠的面纱之下,雪龙轻轻眨了一下眼。这些暗地里的谋划,祝扬从未告诉过她,不过此刻从车夫的口中听说,她甚至并没有感到很惊讶。
车夫听见面前戴着幂笠的少女笑了一声,语气随意地说:“那这么看来,是收网的时候快要到了啊。”
车夫一愣,正斟酌着该怎么回复她,就听见雪龙继续说:“我还有一事想问。”
“王妃请说。”
雪龙一只手撩起车帘,探身坐进了车厢里,帘子放下来,漆黑的黑暗瞬间包围了她。车厢里少了寻常缭绕在鼻尖的荼蘼花香,不知熏的是什么品类的香,带着股潮湿的清苦味。
她说:“你从来没有见过我,甚至不知道我和你们世子爷之间发生过什么,仅仅凭借我一句口头的承诺,便能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知于我么?”
车夫坐回了驾驶座上,闻言倒是笑了。
他一边拉紧缰绳,一边说:“小人刚刚回府邸当差的时候,世子爷曾经告诉过小人一件事——”
他顿了顿,道:“殿下说,‘见王妃如见孤本人,任何有关孤的事情,你都可以告诉她’。”
天气不好,天色又暗了,路上行人车马寥寥无几。夜雾慢慢涌上街,马车飞奔着转过几条道路,正要拐弯时,雪龙忽然出声了:“劳驾,在这儿停车罢。”
车夫不明所以,还是依言拉紧了缰绳,将车停在街道边。车厢里传来轻微的动静,雪龙从车里轻盈地跳了下来。
她拍拍裙角,就要往街道对面走。
车夫连忙喊道:“您去哪儿啊?”
街道上笼罩着浓厚的水雾,透过昏暗的夜色朝着街道对面望去t,隐约可见一座灯火通明的小楼,似有喧闹声和推杯换盏声传来。
雪龙转回身,道:“我去窥山水买点儿点心,您先回去吧,我正好想要一个人走走。”
若是蜀君今晚真的要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祝扬怕是要到后半夜才能回来。
那个时候早就过了晚膳时间,府邸里恐怕没什么点心可吃了吧?雪龙原本盘算着今晚让小厨房提前做些点心,然而方才不经意间瞥见车厢外朦胧的窥山水小楼,忽然有了另一个主意。
车夫望望天色,又有点儿犹豫:“可是......”
雪龙拍了拍怀里抱着的伞,示意车夫无需担心,便头也不回地朝着街对面走过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浓雾里。
车夫无奈地叹气,只得缓缓驾着车,朝着府邸的方向去了。
待到雪龙拎着个食盒,从店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彻底降临了。周围的街景在雾气的笼罩之下什么也看不见,即便手中提灯,也只能照亮雾气里的一小块地。
远处有雷声响起,怕是很快就要下雨了。雪龙在街角匆匆转了个弯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暴雨之前,天气分外闷热,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衣裳湿哒哒地粘在身上,直让人心生烦闷。雪龙举起手中的纱灯,在小路的转角再一次拐了一个弯儿。
就在这时,她突然顿住脚步,心中没由来地往下一坠,无缘无故地感到一阵心悸。
雪龙靠在墙角,皱着眉头等着这一阵心悸过去。待到她终于直起腰背的时候,背后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
不知怎的,自打傍晚时从金墉城出来,雪龙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似乎有一阵没由来的焦躁笼罩在心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难道是天气太闷热导致的?
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连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待到这阵没由来的心慌过去,她才缓缓站起身来,继续往府邸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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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大作中,春秋代序的大门轰然洞开,祝扬一手握住刀柄,缓缓跨出大殿的门槛。
小太监和守在门口的御医见了他的模样,皆是愣住了片刻。
方才他拔刀时,蜀君的血溅了他一脸一身,尚且还是温热的。祝扬看不见自己此刻的模样,却也能从他人的表情中窥见一二。
祝扬垂下眼,说:“父王已经去了。”
众人闻言,先是怔愣了一秒,紧接着像是早就约定好了似的,春秋代序门口齐刷刷跪倒了一片的人,几乎是同一刻,发出了抽抽噎噎的哭泣声。
然而,只有为首的那名小太监仍是愣在原地。
祝扬擡起眼睛,深潭似的目光看向他:“为何不跪?”
小太监紧紧盯着祝扬,双目逐渐变得赤红,浑身上下止不住开始颤抖起来,就连脖颈处都暴起了清晰的青筋。像是终于忍受不住,小太监尖声叫道:“是你,是你杀了大王!”
“你这是弑父!”小太监的声音都变了调,“世子,你居心何在——兵士,给我拿下他!”
周围的哭嚎声止息一秒,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了祝扬。而春秋代序的周围,深厚的夜幕四周,有嘈杂的脚步声混合着兵器的碰撞声,伴随着风拂枝叶的声音响彻耳畔。
祝扬的神情没有産生丝毫的变化,依旧是冷冷地看着那嚎叫的小太监。
片刻之后,祝扬叹了口气,那只一直搁在刀柄上的手缓缓用力,将腰侧的佩刀抽了出来。
佩刀方才捅进国君的胸膛,斑驳的血迹还没干透,祝扬再一次举起刀,眼前寒芒一闪,小太监还想再说些什么,胸口处蓦然传来钻心蚀骨的痛。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恰好看见刀尖从自己胸前抽离,连带着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只剩下一个血窟窿。
“你......”小太监瞳孔大睁,本能地想要往祝扬的方向扑过去,身形却一个踉跄,扑了个空,直直地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咽气之前,他望着祝扬,最后发出一声尖细的哀嚎:“拿下这个乱臣贼子,不要让他出宫门!”
一瞬间,周围陷入死一般的静默。
天空中再度炸响一个惊雷,云层中的水汽终于不堪重负,瓢泼大雨倾盆落下。
祝扬举起长刀,天空中的雨水顺着刀身滑下来,刀尖上的鲜血化作血水滴落在地。他目视着前方,脚下跨过小太监的尸首,一步一步,朝着台阶下走去。
“谁敢拦着孤出宫,今夜孤便赶尽杀绝。”祝扬说。
而与此同时,回到世子府邸的雪龙推开起居室的大门,又是一阵莫名的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