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金风玉露
一段时日不见, 月银沙清瘦不少,水榭周围流光飞绽的灯火照在她美丽的脸上,整座院子刹那都黯然失色。
待到她身手利落地解决了几个围上来的兵士, 踩着尸首走到人前时,雪龙这才发现, 她夜行衣斗篷底下的, 竟然是件华美的舞裙。裙摆随着她走动的步伐层层漾开, 宛如榴花盛放。
这是那晚她作为鸳鸯楼花魁登台献舞时所穿的舞裙。
沈行藏看见她时, 表情先是凝滞了一秒,随即皱起眉头, 连着声音也冷下去:“你怎么出来了?”
月银沙用火铳指着他, 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脸上露出了个妩媚的微笑:“中郎将,是不是太久没去金墉城,还以为那里是你天下呀?”
那个瓢泼大雨的夜里, 祝扬一刀了结蜀君苟延残喘的性命之后, 王宫就落入了大司马桓胥之手。
第二日t,王宫里白幡飘扬, 月银沙奉大司马之命再一次来到春秋代序,在大殿门前看见了一身玄衣曳地的桓胥。
她被宫人按着肩膀跪倒在台阶下, 听见从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先王对你如此看重, 本来打算让你同先王一起去的。”
桓胥长叹一口气, 话锋一转, “但孤和行藏能走到今天,也少不了你的功劳。孤今日留你一条性命, 今后就回金墉城去罢。”
月银沙漠然地跪着,一言不发,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春秋代序,上车离开了王宫,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她沉默地住回了自己曾短暂待过的牢房,却在牢房的桌上发现了一只早已摆在那里的托盘。
托盘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卷白绫。
她盯着那明晃晃扎眼的白,幡然醒悟的刹那,后背上已然布满冷汗。此时夜色浓深,她却一刻都待不下去,趁着狱卒松懈的某个瞬间,打晕了狱卒,从金墉城的牢房里逃了出去。
然而纵使她有武功傍身,逃跑路径到一半,还是被值守金墉城的周慎绥抓了个正着。
周慎绥皱着眉打量着她,还没开口,她便抢先着开口:“我要去杀一个人。”
“什么人?”
“飞廉卫中郎将,沈行藏。”
周慎绥身上还穿着飞廉卫的制服,闻言沉吟不语。月银沙原本没报希望,然而出乎预料的是,周慎绥竟然沉默地让出一条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女郎去罢。”他不再看她,负手离去,“我今晚什么也不知道。”
月银沙却没离开:“大人。”
“还有何事?”
“您想帮世子爷和王妃吗?”
周慎绥离去的背影一僵,半晌才在黑暗里转过身来,踱步回她面前,长叹一声:“说罢,我能做些什么?”
......
“多亏了周大人,我才能顺利离开金墉城。”
月银沙每朝前走近一步,水榭周围的包围圈就缩紧一步,她昂起脑袋,脸上的神情笑盈盈的,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全是不加掩饰的杀意,叹息一声:“中郎将,在你的心里,永远只有你算计别人的份,你也太过狂妄了。”
“你也只能狂妄到今天了。”
月银沙说完,身形一闪,几乎化作一道残影,朝着已经退到水榭尽头的沈行藏闪了过去,和挡在他身前的兵士们缠斗在一起。
身边刀枪兵戟声响成一片,凌厉风声划过雪龙耳边,雪龙抽出神灵雨,反身扫向扑向她的众多兵士。
水榭内厮杀声响成一片时,铜花园外响起了阵阵马蹄和脚步声。火光在园子外连成一片,为首的周慎绥在铜花园外勒马停下,抽出腰间佩刀,喊道:“杀!”
一时间,铜花园里杀声盈沸。待到手下兵士尽数冲进园中,周慎绥跟在最后,点燃了铜花园里的第一把火。
泼天的火光倒映在沈行藏的瞳孔里,一时间周围草木竹丛尽数燃尽,大片郁郁葱葱顷刻间湮灭于肆虐的火舌,惨叫声和呻|吟声连成一片,照亮了蜀中的夜空。
雪龙抹去脸上沾染上的血迹和灰烬,在滚滚的热浪中擡起头来,看见火焰裹挟着燃烧殆尽的灰烬一齐冲向天空,连清朗月色都黯然失色,却在蔓延至水榭旁,遇水而停,无法再前进半步。
她怔愣了一秒,忽然扬唇笑了笑。
仿佛时间和空间都在顷刻间凝滞了。眼前的情形似曾相识,那时她躲在点春江边烧枯的树干之后,看着冲天烈火,却什么也做不了。
而此时此刻,相似的情形,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身后突然传来火铳声响,紧接着一声惨叫响起。
雪龙回过神来,恰好看见月银沙擡起举着火枪的手,护在沈行藏身边的最后一名侍卫应声倒下,她却没放下手臂,而是缓缓将枪口转向了沈行藏。
沈行藏的衣裳皱了,头发和脸上也落满了灰,平日里高贵不可一世的模样一去不复返。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月银沙指着他的枪口,他看着她,倏而露出一个笑容。
“啊。”
他环顾四周,轻声说道,“这下,我是真的输了啊。”
月银沙没有说话,火铳一声巨响,穿透了沈行藏的左肩。
沈行藏闷哼一声,顿时站不住脚,却没有跪下去,而是强撑着身子倒退了几步,靠在身后的立柱上,用全身的力气支撑着不倒下去。
紧接着是第二声巨响,打中了他的右肩。
雪龙走到月银沙身边时,月银沙已经连开数枪,却故意避开了所有的要害,叫他求生不得丶求死不能。
沈行藏身上血流如注,却饶剩下最后一口气。似乎是听见了雪龙走近的动静,他阖上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神色反倒平静下来。
“我......就要死了,”沈行藏声音在剧痛里断断续续,话音逐渐低下去,“有大司马在,你丶你以为......祝灵均能活几时呢?”
雪龙走到他面前,从衣袖里抽出了那把温双壑留给她的短刀。
她笑着看向面前的人。
“有大司马罩着你,你也没比他活得更长久些。”
沈行藏的视线逐渐朦胧,像是经年的回忆一幕幕从脑海中经过,纷繁交错,最后只剩下熊熊烈火。他阖上眼睛,良久,雪龙才听见他轻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不过这辈子棋逢对手,”他满身血污,口中说出的话已经几不可闻,“也算是......值得了。”
雪龙拔出刀鞘,一刀扎进了他的胸膛。
月银沙站在她身边,沉默地看着沈行藏的身体最后颤抖了一下,紧接着缓缓顺着立柱滑下去,再也没了声息。
这场火烧了大半夜,直到天明前夕才逐渐熄灭。这座耗费数年建成的铜花园毁于一旦,四处断垣残壁,无数美轮美奂化为一捧灰烬,被仲夏熏人的晚风一吹,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青河城中众人议论纷纷,说中郎将死得突然,也死得蹊跷,铜花园被一把火焚烧殆尽,然而,当家臣们终于在水榭的一角找到沈行藏的尸体时,却看见这位早就没了生息的青年,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平和神情。
紧接着便又有人问起世子爷:“对了,听说中郎将不日便要领兵驻扎晏坐山下,要围剿世子爷来着,那这下——”
话还没说完,便被另一人打断,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什么世子爷?你们难道没听说吗,世子爷的身份,好像有什么隐情啊......”
茶馆大堂聊得热火朝天,雪龙和月银沙正坐在二楼的雅间,一边喝茶,一边听着传进耳朵里的话音。
月银沙抿了口茶:“......所以,世子爷的真实身份,难道真的是——”
雪龙“嘘”了一声,却对她眨眨眼,笑道:“这可不能乱说啊。”
然而她笑得眉眼弯弯,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月银沙挑了挑眉,会了意,拖长了调子“啊——”了一声。
“你若是想要救出辞章公主,现下怕是还有些难度。”
月银沙擡头,望了一眼雅间窗棂外连绵不绝的青山,说,“先王去世前,我曾在宫中见过公主一面,她是被大司马从金墉城转移到王宫中的,也是大司马制衡世子爷的最后一颗棋子。现在宫中处处戒严,若是硬闯,恐怕很难。”
若是人被控在桓胥手中,想要单枪匹马救出阿姐确实有点儿不自量力,若是一个不小心自己也落入桓胥手中,可谓是得不偿失。
月银沙见她面上流露出忧色,叫了她一声:“喂,雪龙。”
雪龙回过神来,便看见月银沙神色认真:“不过嘛,你要相信你阿姐,即便没有任何人的‘保护’,她也能从大司马手下绝境逢生。”
雪龙又想起了那个雨夜,赵矜如站在宫城上的身影。
那么单薄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然而那个夜晚,若是没有阿姐,恐怕她与祝扬,都再也走不出那场暴雨。
她点点头:“好。”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雪龙问她。
“我吗?”
月银沙想了想,很干脆地回答道,“离开青河城,在蜀青走一走吧。”
从暗无天日的杀手楼,到少女时期难得的安宁时光,再到走进青河城,从此成为一颗飘摇不定的棋子,她从未有过什么心比天高的奢求,谁知在无常的命途里,绥绥人间竟然那么遥不可及,短短的数月像走马灯倏而晃过,甚至换不来人间一盏小团圆。
满目浮华,最终不过泡影一梦t,再多的少女心事丶奋不顾身,也终究都随风而去了。
月银沙喝尽了杯盏里的茶,问道:“你呢?”
雪龙笑了笑:“我也要离开青河城了。”
月银沙讶然:“那世子爷......?”
此时窗外云霞漫天,落日映照金山,山水静美,宛如一幅静默的美丽画卷,映照在雪龙的瞳孔里,像是有无数流动的云岚涌涌起。
她蓦然低下头去,不知是不是天边的斜阳太好,月银沙看着她,感觉雪龙的脸颊似乎有点儿微微泛红。
然而她再擡起头的时候,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
“他会成为这天下的英雄,然后找到我。”
雪龙放轻了声音,道:“我相信他。”
尾声
雪龙睡眼朦胧地支起窗棂,和不知何时跳到窗前的橘猫面面相觑。橘猫不满地看着她,又从喉咙里发出喵的一声。
她擡起头,望向屋外朦胧缥缈的雨雾。天色已经微微泛黑,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午后倚在窗边看书,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连喂猫都忘记了。
她踩上木屐,慢吞吞地走到檐下,给橘猫添上吃食,然后便抱着胳膊站在原地,愣愣地看向远处滔滔不绝的点春江。
又是一年春三月,山上依然是湿冷的,淅淅沥沥的雨丝落个不停,空气中满是寒凉的草木香。山上树木的枝叶还没长起来,于是从小屋的窗外看去,蜿蜒的点春江似隐似现。
微雨推开院门进来,看见雪龙正站在檐下,连忙走过去:“郡主。”
“哎。”雪龙气定神闲地应道,“我昨日新作了一支曲子,我教你弹,怎么样?”
微雨撇撇嘴,檐下一滴雨水落在她脖颈上,冷得她一个哆嗦:“您还真是气定神闲,一点儿都不慌啊。”
雪龙看向她,惊讶道:“慌什么?”
微雨吸吸鼻子,小声说:“世子爷......不是,马上就要改口叫陛下了,怎么还不来呀?”
去年秋天,整个蜀中都不大太平。
蜀世子祝扬的真实身份一朝揭露,蜀中各地投奔世子的人数不胜数,甚至还有从晋国南渡点春江的,没过多久,祝扬与桓胥便形成了对峙之势。
这旷日的对峙终于在新岁之初终结。
祝扬在春秋代序殿前,亲自砍下了桓胥的头颅。
雪龙刚刚得知消息时,点春江边正洋洋洒洒下着大雪。她懒洋洋窝在小屋里煮酒,听着微雨夸张的描述,笑道:“他不可能止步于此的。”
微雨不信:“真的?”
雪龙的目光投向窗外,看向白雪皑皑在中的江水,道:“点春江,拦不住他的脚步。”
不久,蜀中再度整兵,北渡点春江,不过月馀的时间,初春之际,便已兵临青唐都城下。
人人都在猜,蜀军进城,估摸着就在这几日了。
可是就在这时,祝扬却莫名不见了。
雪龙听完了微雨的话,仍是不疾不徐:“我还没着急,你急什么?”
“他若是真是始乱终弃,”她说到这里,目光忽然看向了山中的某处,唇角缓缓牵扯起了一点笑意。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响起隐约的马蹄声。
“我便杀进青唐都,把剑架在他脖颈上,找他要个说法。”她说。
马蹄声停在小屋门前,有个人影翻身下马,声音含笑:“殿下饶命啊,我马不停蹄跑了三天三夜,才从青唐都赶过来,没迟吧?”
雪龙转头和微雨笑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说完,她又转向那戴着斗笠的漂亮青年,隔着苍茫的雨幕,故意问道:“你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你啊。”
来人却收敛了笑意,立在淋漓的春雨里,分明是故人,却久违得叫人恍然隔世。
“可我认识你啊。”
他说着,远远朝她伸出一只手,斜风细雨从他指尖倏而穿过,穿过刀山火海丶烟雨苍茫,最终悄然落在掌心,握住了一只蝴蝶的翅膀。
雪龙指了指自己,笑着问:“陛下莫要说笑了,那你说说看,我是谁?”
祝扬没有说话,径直走到檐下,从怀里掏出一只密封好的信封,递到雪龙面前。
信封打开,红纸金粉映入眼帘,有簌簌的山茶花瓣从中掉落,香气袭人,瞬间迷了她的眼。
红纸庄重,金粉璀璨,上面只有一行字:
“以此山此河,聘我掌上明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