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对头
王铭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在时隔两年后又一次见到柴炎。
他因为主动撩事打架被带到禁闭室关禁闭,禁闭室里只能站不能坐,他又是个站不住的,虽然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个瞎的,也不妨碍他跟耗子似的到处张望打量。
禁闭室的门打开,魏所长进来,身后还带了柴炎。
王铭看到魏所长的时候无所动容,甚至毫不掩饰他不放在眼里的嗤笑。
傲慢至极。
然而他在看到魏所长身后的人时,却瞬间站直了身体,犹如被雷劈。
“好久不见。”柴炎率先打了招呼。
过去这么久了,恩恩怨怨都早就成了陈芝麻烂谷子,柴炎已经可以很神色自如地面对这位老对头。
但王铭显然做不到像柴炎一样的心态。
如果不是被所警钳制住了手臂,行动被禁锢,他高低得往柴炎的方向扑过去。
他眼球充血,神情歇斯底里:“柴炎,你个狗东西,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看老子不弄死你!”
“我为什么不能出现在你面前?”对比王铭的失控,柴炎冷静到几近冷淡,“我一向喜欢观看动物园里那些张牙舞爪的猴子,我觉得很有意思。”
“但是去动物园要花钱买票,现在有免费的赏猴机会,我当然不能错过了。”
他惯会用最冷漠的语气说出最刺耳难听的东西,这是他故意的。
他也如愿看到了王铭那因为狰狞而愈发丑陋的面孔。
然而王铭再怎么拼命挣扎也是无用功,高大的所警把他脸朝墙壁死死贴在墙面上,逼得他脸色涨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只是对王铭的第一步惩罚。
现代社会对惩戒犯徒不兴用刑那一套,但魏所长干这行几十年了,用点让人长记性的小手段还是擅长的。
魏所长语气陡然冷酷:“王铭,这是你进来后第几次犯事儿了,真就一点教训都不长是不是?”
“滚哪。”王铭在所警的压制下艰难从喉咙里挤出几句脏话,“你几把谁啊,我凭什么要把你个没用的老逼登当回事儿?”
“行,我没用。”魏所长笑了,也不知道是被激笑的还是气笑的,“那这么没用的我都能站在这俯视你,看你丑态百出的样子,你岂不是连我都不如了?”
王铭人都快气炸了,使出浑身解数往死里挣扎,如同一只犹斗的困兽。
见王铭呼吸困难,几近脱力,魏所长这才擡手,示意两个所警稍微松松手。
所警刚松手,王铭便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在挣扎中他所有的精力都被用尽,连重新站起来都艰难,现在只能跟个干尸一样一动不动地摊着。
柴炎莫不关己地看着他给魏所长和自己行这五体投地的“大礼”。
王铭气力恢复了一点,他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起来。
然而他刚一有所动作,所警就立马又把他钳制住,膝盖抵着他的脊梁骨把他按压在墙面上,压得他脸都变形成了涨绿色。
王铭:……
如此一遍遍地重蹈覆辙,周而复始。
王铭就算还剩芝麻大点的力气,就算嗓子都吼哑了,只要他还能出声嚎叫,魏所长就不会放过他。
折磨身体,更折磨心理。
这手段还是柴炎跟他进谏的,不得不说确实是个惩戒这混账的好办法。
柴炎说这招并不适用所有人,对少管所里那些诚心悔过的孩子没用,因为他们会发自真心地示弱服软。
但对王铭这种胆大包天的惯犯,那可太有用了。
因为王铭不死心,也不甘心。
他在同龄人面前凶狠惯了,绝对无法忍受有人将他的尊严这样屈辱地压制在下。
他会奋起反抗,然后被打击,继续反抗,继续被打击。
直到彻底摧毁他的心理防线,让他崩溃。
魏所长把最残酷的现实拍在了王铭的脸上。
——你在外面再牛气冲天又有个屁用,在少管所里,你屁都不是。
另一边,所长办公室里。
方木毕竟是外来者,魏所长不能随便将生人带进内部区域,只带了柴炎一个人前去,把方木留在了办公室。
当然魏所长也没有让他无聊,告诉他自己书架上的课外书可以随便看,看完记得放回原位就行。
方木翻了翻,都是一些中老年人爱看的政治历史军法之类的书籍,方木随意翻了几页便没了兴趣。
他来到所长的办公桌前,瞥见上头有一份用牛皮纸袋包起来的档案卷宗。
档案袋上用黑色记号笔标注了“14年少管所第三监区,所有人员背景记录”一行字。
14年,也就是两年前。
刚好也是柴炎口中第一次来到少管所服刑的那年。
如果没猜错,这份档案袋里应该也留下了柴炎的痕迹。
方木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它,翻出里面摞成一堆的页纸。
在翻阅的过程中方木尽量不让纸张起皱褶,档案袋里装的人员资料比方木想象得还要多,那一年进少管所的未成年至少达到了两百多人。
而其中的一大半,都来自于老城区里的未成年人案件。
方木翻了好久才终于找到了记载了柴炎的那一页。
“时间:2014年6月5日。”
“羁押人名字:柴炎。年龄:15岁。籍贯:荔阳。”
“直系亲属及亲属关系:黎芸,母子关系。”
“关押原因:打伤他人左眼,致使眼膜破裂,形成不可逆转的二级伤残,已构成刑事案件。”
“法院判决:赔偿受害人医疗损失费五万,因嫌犯未成年,且斗殴双方皆有过失,属互殴,加之有自首行为可酌情减罚,责令少管所关押七个月,其表现将直接影响检察机关是否予以继续追究。”
不到一页的文字,却使方木站立许久没回过神来。
他动作有些僵硬地继续翻到下一页。
下一页没有柴炎了,紧挨着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这个人叫王铭。
——刚才工作人员报告在监室里闹事的人。
他当年是和柴炎在同时期一起进的少管所。
但王铭的关押原因比柴炎要恶劣得多。
如果说柴炎打伤别人眼睛算凶残,可在打伤人眼后,柴炎便及时停手了,没有构成更重的伤害。
甚至从文字叙述里能看到,在柴炎平复下来后,他不仅拨了120救护车,拿出了全部积蓄垫付了医药费,还在之后主动去了警察局自首,向警察坦白了自己的所有所作所为。
没有一丝隐瞒,也没有添油加醋地美化自己的冲动。
依方木对柴炎的了解,他认为柴炎是在情绪上头的情况下才做出了这样不理智的行为,可以想象他当时可能因为一些原因,已经完全被气疯了。
但柴炎本身并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他的错处在于意气用事,而非故意谋害。
而王铭,已经是完完全全的恶毒和残忍了,说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都不为过。
他不仅在斗殴中过程中用刀划破了另一人的脸,还把那人拖进巷子深处,吊在墙上夥同他人群殴了足足半个小时,把对方打得奄奄一息。
有路过的人报警,警车和救护车姗姗来迟,等医院抢救过后,那个挨打的男生成了半个植物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看的皮肉。
也因此,王铭的关押时间比柴炎长得多。
他被关了一年半,还被判赔偿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共二十万。
只是魏所长都没想到这厮是个不消停的,柴炎至少金盆洗手没再犯事儿了。
而王铭,那些费尽心思的教育整顿对他完全没用,才被放出去不到半年,又因为在外头惹事被关了进来。
年纪轻轻,就学瓢虫□□,嫖了一个多月,月底结钱的时候却赖账不给钱。
那小姐不干了,床上温柔小意极尽服帖,一下床就愤怒地叫了人来教训他,把他□□的小弟都给差点打废了。
王铭被揍后,他又叫了他的几个混混兄弟们去报仇,把那家发廊砸得稀巴烂。
王铭仿佛知道自己有未成年这张免死金牌,不管犯多大的事儿都能从轻处置,肆无忌惮的令人恨得牙痒痒。
方木看着这两张并排在一起的资料页,静了良久。
柴炎和王铭之间肯定是有过节的,并且过节还不小,这不用猜也看得出来。
方才在魏所长面前,“王铭”二字落到柴炎耳朵里时,方木看到他嘴角原本还算平和的弧度瞬间拉了下来。
不管柴炎面上维持得有多稳,在那一刻,他的心情一定是有所起伏的,且起伏还不小。
因为有人在他面前提到了他最不想提到的人,进而勾起了他很多并不美好的记忆。
方木把所有个人资料页按照原样放回档案袋里,再把档案袋摆回了最初的位置。
一切都像是没有被翻动过。
魏所长和柴炎回来后,墙上的挂钟已经接近下午五点。
黎芸也快下班回家了。
柴炎看了眼时间,告辞道:“所长,我先走了,等以后有空我再来看你。”
“行,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你。”魏所长爽声道。
魏所长说:“记得这次回来去看看你妈,你妈以前虽然不太让人理解,但她毕竟是你亲妈,母子哪有隔夜仇的,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别老放心里记着,多添堵。”
“我也不想记着。”柴炎垂下眼,说,“但我更希望有些事情从没发生过。”
人的脑子又不是金鱼,七秒钟过后说遗忘便能遗忘。
那些在他的回忆里留下了过于沉重一笔的东西,强行去忘记也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欺欺人给自己看罢了。
以为忘光了,好像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就全都未曾体验过了一样。
出了少管所,柴炎和方木走在山腰的小路上,彼此无言。
两人都各怀心事。
柴炎是想着一会儿再见他妈要用什么样的开场白,怎么用最不突兀的方式给她介绍方木,以及傍晚该做什么菜。
方木则是在看过柴炎在少管所里的档案之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柴炎开口。
说他已经知道了他当年的事情,安慰他自己并不介意,他们仍然可以关系很好很自然地相处……
可拉倒吧。
柴炎干脆利落,才不是这种会跟他玩煽情戏码的人,他大概只会用看精神病人一样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质问他是不是犯病了,要不要吃点药。
就在方木心烦意乱的时候,柴炎出了声,说道:“魏所长是个很好的人。”
方木顿住,转眸看他。
“我在里面被关的那几个月,魏所长一直有在关照我,每个月都补给我两百块的夥食费,让我不至于天天啃白面馒头。”
方木问:“这样说的话他确实对你很好,但是其他人知道了不会有异议的吗?”
柴炎:“他是关心我又不是优待我,再有异议又能异到哪儿去?”
况且柴炎并不关心别人的看法,别影响到他就行。
方木本能道:“那他为什么特殊关照你,你是他亲戚吗,还是你们之前就认识?”
“都不是。”柴炎说,“他只是单纯同情我。”
同情他和王铭那种混世王八蛋扯上关系,还被迫惹了一身骚。
更同情他被亲妈背弃,孤立无援。
他跌落谷底的时候,最亲的亲人不仅不愿意帮他,还用最难听的话打击他,甚至背刺他。
那是柴炎一辈子都忘怀不了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