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症室
出了山区的崎岖地带,柴炎和方木招到辆顺风车,顺路回到了老城区。
上楼的时候,柴炎问方木:“你晚饭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方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我想吃什么你就做什么?”
“想多了。”顿了顿,柴炎说,“我得先看看买了什么菜。”
方木吐出个“噢”字。
到家门口的时候,柴炎拿出钥匙开门。
筒子楼里的居民门都用的是常年不维修的老古董门锁,锁扣孔生了锈迹,从屋内开门简单,但从外面开门,得拿钥匙撬个半天才撬得开。
柴炎好不容易把门打开,还没进屋便闻到一股子被打翻的刺鼻中药味。
他皱了皱眉,望向屋内。
方木比他更快看到屋内景象,错愕失声:“黎阿姨!”
“妈!”柴炎冲进去,扶住倒在地上的黎芸。
女人已经完全神志不清了,她整个人软趴趴倒在水渍里,地上是被打翻一地的瓷碗碎片和中药汤水。
黎芸口鼻处都有流脓的血液,她身下的地砖也都因为血迹被染成了暗红色。
方木率先从震惊反应过来,急忙摸出手机拨打救护车号码。
救护车红灯闪烁,一路穿梭过街道,驶向离老城区最近的医院。
然而可能是老城区附近的医院规模太小,医疗技术太匮乏的原因,这家医院委婉拒收了柴炎的母亲。
“抱歉,病人目前已为重度休克状态,口鼻溢血猜测是因为呼吸道和肺功能发生了严重病变。”
医生顿了顿,语气沉重地说:“并且……您母亲的血液提取样本显示,她的机体白细胞数目稀少,淋巴细胞却高到超出了常人阈值的两倍,我们有理由怀疑是长期吸入含有重金属的粉末致使大脑中枢神经受损,同时骨髓的造血功能被损害,免疫系统已经无法正常运转。”
这家医院尽最大努力动用资源和人力,也只能做到把黎芸从死亡边缘暂时捡回来。
但没法让她醒过来。
黎芸的心电图仍旧显示心率不稳定,她仍然没有完全脱离危险,随时都有再次休克的可能。
而一旦再次休克,她虚弱的身体极有可能再也挺不过来。
没有任何一个医生能毫无惧意地面对手术失败的风险。
大医院尚有雄厚的资本托底,可他们这些小医院的乡村医生连保住饭碗都勉强,是万万赌不起的。
方木对医生的一连串专业术语一知半解,但他听出了一个意思——
他们没有那个能力再继续医治病重的黎芸了。
话里话外都希望他们能够“另谋高就”。
医生建议:“去市中心的新孝医院吧,那里有全国最系统化的呼吸内科医生和免疫疾病学的专家,他们的救治成功案例不在少数,说不定能为你母亲对症下药。”
别在这个小地方耗着了,去更发达的地区试一试吧,医生想,至少正规的大医院有最顶尖的设备和最专业的医生团队,万一有奇迹发生呢。
眼下别无他法,柴炎和方木听取了医生的话,连夜又把黎芸送去了市中心的新孝医院。
新孝医院急诊科内,急症监护室的隔离门一直紧闭着,透过玻璃窗,能看见里面围了一群的医生和相关专家在开紧急会议。
他们在为黎芸的手术做准备,力求达到最高的手术成功率。
柴炎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指抓着头发,脸埋在掌心里。
方木去楼下医院大堂的自助售卖机那儿买了两盒自热粥上来,电梯门刚打开,他还没走出电梯厢,便一眼看到了柴炎那副连头都无法擡起来的模样。
方木走到柴炎身边,轻拍他的肩,温声劝道:“都夜里十点多了,你今天一整天都没吃饭,我给你买了自热粥,你要不先吃点填填肚子?”
柴炎:“你觉得我吃得下吗?”
方木无奈抿唇。
他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宽慰到柴炎,唯一的宽慰方法只能是急症监护室里的医生们出来,告诉柴炎一声他母亲已完全脱离生命危险。
但距离柴炎母亲被推进监护室已经过去将近一个小时,里面回声都没传出来一个。
柴炎和方木只能毫无头绪地等待着,完全不清楚黎芸目前是个什么状况。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现在还活着,至少生理上肯定还是活的。
不然里面的医护人员早就出来给他们下死亡通知书了。
方木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告知他们自己正在医院陪朋友,今晚大概率回不了家。
在黎阿姨没有醒过来之前,他得留在这儿陪柴炎。
即便他知道柴炎是头独狼,可能压根就不需要他的陪伴。
然而柴炎却喉咙干哑地说:“方木,你今晚能不能在医院过个夜?”
活了十几年,他罕见地流露出了对另一个人的需要。
也是方木第一次知道柴炎也有需要别人的时候。
在旁人眼里,柴炎几近无坚不摧,没有软肋更不见垂丧。
方木愣了愣,很快他了然一笑,给了他安心的答案:“好,只要你不走,我就不走。”
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重病监护室的门终于打开。
里头走出来一位包裹着蓝色隔离服的中年男人,他是黎芸本次手术的主刀医生。
见有人出来,柴炎从长椅上站起来,迎上去。
医生摘下口罩,长长呼了一口气,说道:“恭喜,病人已在我们的全力救治下脱离生命危险,目前心率稳定,生命体征正在逐渐恢复正常中。”
随着他这句话的落下,柴炎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大石头也一并落了下来。
“不过……”
医生顿了顿,欲言又止。
方木赶紧道:“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我们全盘接受。”
哪怕是不好的消息,也总比被一直蒙在鼓里,对黎芸的情况啥也不清楚要好。
医生看了眼柴炎,他知道面前这个少年是里面病人的亲属,看模样应该是母子关系。
他在担心他的妈妈,以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儿子的身份。
即便从业几十年,对各种生离死别的情景司空见惯,医生此刻还是産生了一点难以出口的不忍心。
“你们要做好准备。”医生说,“病人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并发症极多,且极有可能面临终身脑瘫。”
——终身脑瘫。
短短四个字,如一到从天而降的天雷,把柴炎死死定在了原地。
他几乎感知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方木同样震惊至极,半晌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脸颊,不能理解般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黎阿姨?
为什么偏偏黎阿姨是柴炎的母亲?
医生眼里的遗憾不比他们的心痛少,医生告诉了他们原因:“患者的中枢神经系统因为重金属铅和苯类物质的毒性侵蚀,脑部已经産生了严重的器质性病变,我们通过患者过往的病例检查,发现她颅内神经组织的变性坏死已经积压许久,一直没得到有效治疗,所以才……”
医生回天乏术地叹了口气。
“另外,ct检查出患者还同时患有晚期尘肺病,她肺部已经完全被污染成一团黑了,呼吸道和喉道也有不同程度的病变损伤,我们推测是她长期在高危粉尘环境下工作,保护意识和保护措施薄弱,经常吸入不合规的化学粉尘才导致的肺部病变。”
“她一直在粉刷厂上班。”一直不说话的柴炎嘴唇干涩地动了动,“除了偶尔的生病,我就没见过她休过假。”
“那就对了。”医生说,“现在的三无粉刷厂为了节约钱,基本都用的劣质材料,粉尘里的化学添加剂根本没有达到国家标准,不管是铅物质含量还是苯物质含量,都是严重超标的。”
医生说:“人体长期吸入这些有毒物质,再健康的人,身体也迟早坏死。”
反面例子便是那个还瘫在监护室里的黎芸女士。
曾经生龙活虎的女人,如今连动一下手指丶眨一下眼皮都做不到了。
她一定很早就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和不适,但她省吃俭用根本舍不得花钱去大医院看病,也不会告诉柴炎她得病了。
积久成疾,直到彻底垮掉。
柴炎仰起头,缓慢地闭上了眼。
他记得在自己还小,大概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曾经去过一次黎芸上班的地方。
那时他们粉刷厂放年假举办团建,工龄长的老工人可以带一个自己的亲属一起参加。
黎芸在那里干了快二十年,早就迈入了“老工人”行列。
不到十岁的小少年性格孤僻又不好相处,原本他并不想去的,硬是被黎芸连哄带拽地拉了过去,说是什么为母争光。
他已经不记得那次年会上发生了什么,又举办了哪些活动。
但仍然记得,当他第一脚踏进那个粉刷厂的车间时,铺天盖地的浓尘和灰沫子将他呛得差点咽气。
还有无人打扫的脏兮兮的地板,东倒西歪的水泥涂料桶,以及空气里弥漫着的刺鼻的化学药水气味。
像农药,又像毒耗子蟑螂的杀虫药,什么乱七八糟的成分都有。
柴炎去的时候他们因为放年假没有开工,但已经不难想象一旦开工,他们的工人会处在怎样糟心的环境下进行工作。
柴炎不是没有劝过黎芸找份新工作。
他亲眼看着她身体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孱弱,曾经还是个走路带风的青壮年女性,一过了四十岁免疫力下降,感冒发烧丶咳嗽不停成了她三天两头的敲门常客。
可黎芸总是前脚一答应后脚就当耳边风,总是不拿他的劝诫当回事。
她总觉得她的身体还硬朗着,以为自己起码能撑到退休,拿到退休金后再安安稳稳享受退休生活。
柴炎到现在都不明白她究竟是自以为是还是自视甚高,亦或者两者都沾点,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的超人。
那个粉刷厂不仅摧残她的躯体,也荼毒得她脑子都不清醒了,这么多年一直在给不值得的工作当牛做马。
柴炎是后悔的。
他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趁着年纪小免死金牌厚,提把斧头去把那家黑心工厂给砸了。
他宁可黎芸失业,他边读书边挣钱,也不想看到现在这个局面。
方木不忍心去看柴炎的表情。
他不知道柴炎现在是个心情,却又不用猜也知道。
外人面前的柴炎嘴毒又寡淡,没有任何人能够影响他,可只有真正了解他的至交才知道——
他是那样重情的一个人。
黎芸一夜之间沦为了半个植物人,对他的打击绝不会亚于打折了他的半条腿。
黎芸保住性命后,从重病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监护室,每天喉鼻里都要插上呼吸管和进食管。
因为她无法动弹,身体器官没有办法主动地去汲取空气和营养,只能靠仪器的辅助来维持生命。
监护室里有实时监控,医生和护士时时刻刻都在监测她的身体变化。
哪怕她只能成为一个无药可救的活死人,医生也得为了她的生命而拼尽全力。
这是最基本的医德。
柴炎在病床前守着他妈,方木把黎芸的主治医生单独拉去走廊上,说:“您能不能告诉我实话,她到底还有没有睁开眼的可能,是不是真的就只能一辈子这样瘫在床上过了?”
医生垂下眼,用沉默而抱歉的态度给了他回应。
方木:“……明白了,谢谢。”
“不是一定没有办法醒来的意思。”医生说,“只是我们没有百分之百的保证,不能随便给病人家属下这种承诺。”
方木刚暗下去的目光又亮了起来,他抓着医生的手腕,激动道:“意思就是黎阿姨还是有苏醒的可能的?”
医生轻轻点了下头,但马上又强调说:“只是可能。”
医生用比较抽象的说法解释:“如果病人的求生意志能够抵抗得了病魔的话,或许真的会有奇迹发生呢。”
方木希望黎芸做得到。
因为那可是柴炎的母亲啊。
那样顽强又坚韧的男生,自破败的废墟中诞生出来的异类,生他的母亲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就这么被轻易打倒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