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头
金王粉刷厂这五个字,对老城区的大部分居民来说并不陌生。
它早在十几年前就成为了老城区“首富”,虽然近些年没落了,但名声在那,没有人不会不知道它的存在。
它由王铭的父亲一手创办,历经二十多年,工人数量从最初的几个人到后面的几百人,是老城区提供就业岗位的重要支柱。
但在它更早之前,“首富”的位置并不在它。
而是它的前身——金氏粉刷工坊。
一家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辉煌个企,但没能撑过二十年,就在二十世纪初便被时代淘汰,倒闭关门了。
关门的原因很多,有说背上巨额债务还不上的,有说因卖黑心染料被举报后被政府打击的……议论纷纷。
但有件事无比肯定——金家当年的赘婿,后来金王粉刷厂的创始人王厂长,在金氏粉刷工坊倒闭不久后就火速创办了另一家新工厂,彻底取代了金氏粉刷工坊在老城区的所有地位和资源。
王厂长本人也终于从忍辱负重的金家赘婿,过渡成了一个真正的企业老板。
无人知晓王厂长有没有在金氏粉刷工坊经营的过程中捣鬼,只知道原来的“首富”金家是彻彻底底地没落了,连王厂长的老婆,金家当年的独女千金,也在一场意外的车祸中红颜早逝。
而王厂长本人也主动在公众的监督下把自己的粉刷厂牌匾立为“金王”,以缅怀他的妻子金氏和他曾经的老丈金家。
虽然颇有几分黄鼠狼掉眼泪,真假难辨的意味,但对老城区众多失业的工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厂长给他们提供了新的工作和薪水,还包吃包住给他们买五险一金,对老城区后来的经济发展和就业岗位提供都做出了突出贡献。
王厂长也因此被评为了老城区的优秀企业家,他的粉刷厂被评为了区县里的十佳优秀企业,一时间风光无俩。
至于原来的那什么金氏粉刷工坊,谁在意呢。
在那个新旧世纪交叠的年代,企业倒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尤其对商人来说,弱肉强食是自古以来的生存法则。
王厂长在和老丈人一家的博弈争斗中赢了,架空了金家的工坊还夺走了他们所有的资金和人脉,不仅另立门户,还成功气死了他曾经的老丈人,他那身为金家千金的老婆更是在车祸中死因不明,连个正儿八经的尸检都没留下。
大家也不是傻的,就算人人都知道王厂长踩着金家的骨头上位,最多也就是饭后增加点谈资罢了,没人会去深扒其中真相,更没人会蠢到冒泡的去跟王厂长对着干。
对工人们而言,谁给发工资谁就是老板,就是要干活效力的对象。
至于老板姓金还是姓王,完全无所谓。
黎芸虽然性格传统,不爱社交,但早些年还是有几个能说上话的老姐妹。
底层女人们眼界就这么多,聚在一起除了八卦就是嚼舌根子。
柴炎自小就在这帮阿姨们的聊天下了解到了王厂长大致的生平阅历以及发家历史,对此的感悟只有一个——
还好黎芸和她娘家都没钱,不然指不定哪天就被凤凰男盯上吃绝户了。
毕竟以黎芸的头脑和智商,别说守住金家的百万家産,就是给她一万也不一定能安安稳稳地揣包里。
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穷人有穷福吧,柴炎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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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炎乘坐出租到达金王粉刷厂的时候,天上的夜幕已经完全垂了下来,方圆百里路灯稀拉,寂静得只能听见路边几声流浪狗的吠叫声。
出租车晚上营业都比白天贵,柴炎下车的时候,递给司机师傅一张百元大钞。
原以为他至少会找给自己一点零钱,结果司机拿过钱就啓动油门蹿走了,只留给他一个喷射灰烟的车屁股背影。
柴炎:……
黎芸出事的事情传得很快,这才不到半个月,金王粉刷厂就搬得人去楼空,只剩一片光秃秃的废旧厂址。
沾上人命的案子,任何一个企业碰上都避之不及。
柴炎早有预料,来之前也没打算能和王厂长见上面。
王厂长现在应该正逃到哪个旮旯里躲风声呢,幻想着等这阵子过了再卷土重来。
在王厂长的计划里,他只是带着大夥搬去了新的厂房地址,并没有宣布关门,只要苟得够久,回来是迟早的事。
但他不会想到柴炎这个只有十七岁的毛头小子,会像甩不掉的恶狗一样,死死咬着他不放。
直到把他咬得血肉淋漓,再也翻不了身。
粉刷厂的旧厂址已经半报废,连大门都被拆了,但因为还有些大件的物件机器搬走很麻烦,只能暂时滞留在这,夜晚厂区内仍然有几个正在提着手电筒巡逻的保安,防止有贼混进来偷材料去卖钱。
柴炎戴上黑口罩,选了一个偏僻的摄像盲区翻栅栏进去。
即便粉刷厂的大门已经被拆了,但里面天罗地网的摄像头可没拆,柴炎根据自己以前为数不多来厂区的记忆,一路谨慎地避开摄像头的捕捉。
夜晚无月无光,四周一片漆黑寂静,趋近于伸手不见五指,柴炎不小心踢到了脚下磕绊的石子,动静不大,没有引来保安的注意。
但一次没有引来保安不代表第二次不会,柴炎只能更加小心谨慎,每摸索出一步都要先试探再下脚,争取不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蓦地,柴炎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回头。
他后面什么都没有。
柴炎很少怀疑自己的错觉,他微微皱眉,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继续前进。
二十分钟后,他再次翻过铁丝网的阻隔,爬上了厂房的瓦顶,把天窗上的排气扇用蛮力掰开,往下吊了一根结实的麻绳,顺着麻绳进入到厂房内的车间大棚内。
车间大棚是整个粉刷厂的核心生産区,粉刷厂作为传统企业,不需要像那些高新技术産业一样设置多少办公区和会议室,他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只需要做好一件事——生産。
生産粉刷涂料,生産防腐染料,生産各式各样的家具喷漆和化学涂剂。
而生産的过程中,又免无可免地需要用到大量的化学原料,各种催化剂,着色剂,防腐剂和活性剂等等,用倒猪饲料的操作一桶一桶地往搅拌机里加,刺鼻的气味熏天地冲,像毒气瘴一样弥漫在车间大棚的每个角落里。
工人们唯二的防护措施就是一层薄薄的防尘服再加上一张防毒面具。
防毒面具能防多少毒,防毒效率有多高,工人们通通不懂。
就像黎芸一样,他们不懂得争取自己的权益,唯一懂的就是响应王厂长的号召,每天任劳任怨地干,勤勤恳恳地挣加班费,用自己的汗水赚取更多养家糊口的钱。
生病了不敢请假,身体不舒服也不敢请假,因为一请假就要扣双倍工资,当月的全勤也会落空。
柴炎偶然一次来粉刷厂探望他妈,听到过王厂长给工人们开会时宣讲的“至理名言”——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台下的工人们群情激昂,纷纷举拳宣誓,发誓自己将用无穷无尽的奋斗证明自己对粉刷厂的忠心。
在柴炎有限的知识记忆里,只有封建时代的地主驯化奴隶时,才会用这样的语调,说这样的话。
车间大棚内照样安有摄像头,但有一个地方没有。
——员工更衣间。
再蠢的老板也不会在员工更衣间里安装摄像头,尤其是女性更衣间。
按照规定,粉刷厂上班必须要穿工装厂服,并且厂服不能带回家,工人们每天上下班都得在更衣间里换好衣服,上班换上厂服,下班就得脱掉。
但有一次黎芸却不小心将厂服带回了家,她收拾更衣柜里的杂物时顺手就将厂服塞进了包里,等回到家打开包时才发现。
性子胆小的黎芸自然是坐立不安,害怕第二天上班时被主管发现然后被处罚,又是紧张又是焦虑,一直在屋子里踱步走。
柴炎听她走路的声音听烦了,便说:“你带都带回来了,你明天再带回去不就行了吗?”
这在柴炎看来真就是屁大点事,完全不明白有什么可害怕的。
黎芸嘴唇哆嗦着说:“二火,你不懂,我们车间主管是个女的,她每天上班都跟我们一起换衣服,要是让她看到我是从包里里拿出来的,那丶那我就完了……”
柴炎问:“你们主管会因为这件事开除你吗?”
黎芸老老实实:“这倒不会。”
“那会克扣你工资吗?”
“……也不会。”
柴炎:“那不就行了?又不扣你工资又不开除你的,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黎芸不说话了。
柴炎对黎芸总是间隙性当哑巴习以为常,对她耐心耗尽,懒得管她了。
然而很快,柴炎就明白了黎芸究竟在害怕什么。
他发现了她在厂服上衣口袋上装的一个针孔摄像头。
摄像头不到半个指甲盖大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金王粉刷厂虽然是黑心工厂,但面上仍然是拥有正规牌照的正规企业,同每一个员工都签了正式的合同,合同上清楚地写明了保密条款。
员工禁止泄露任何厂区内的生産图片和视频,也禁止在里面拍照录像。
在进车间之前,员工身上的手机和所有电子産品,都得上交到储物柜里,违者直接以严重违反厂规作开除处理。
谁都想不到黎芸能有这个胆子。
黎芸害怕的根本不是自己将厂服私自带回了家这种小事。
她怕的是——和她身处同一个更衣间的女主管会因此对她生出额外的注意,从而注意到她胸口上那枚大小微乎其微的针孔摄像头。
她在工厂里干活时沉默寡言,连走路都瑟缩又拘谨,恨不得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到土里。
为的就是不让旁人把目光落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