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运会
柴炎回到医院住院病房后,看见了正在给黎芸擦脸的护工。
他环视了一圈,没见到方木的身影。
“我朋友呢?”柴炎问,“就那个一直戴着口罩和帽子的男生。”
护工说:“他说他下楼去买点东西,现在应该在楼下大堂的生活超市里吧。”
医院在一楼大厅建了个小型的生活超市,方便住院病人的家属购置基本的生活用品。
柴炎去了一楼,果然在超市里碰到了正在买暖手宝的方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方木看了柴炎一眼,转过眼继续在货架上挑拣款式。
柴炎:“护工告诉我的。”
“哦。”方木挑了几个暖黄色的暖手宝,去柜台结账。
柴炎在口袋里摸出零钱,“我来付吧。”
方木把钱塞回柴炎口袋,“不用,自己的东西自己付,你的钱你自己留着。”
柴炎问:“你这暖手宝是给谁买的?”
“黎阿姨啊。”方木说,“护工跟我说黎阿姨手太冰凉了,建议我想办法暖暖,活络一下筋脉,我这不就来买暖手的工具了。”
柴炎:“所以这跟自己的东西自己付有什么关系,这算你的东西?”
“这怎么不算?”方木瞥他,“难不成算你的,你一大老爷们需要这玩意儿来暖手暖脚?”
“……”
方木好似知道他下一步要说什么似的,抢先道:“你也别跟我说黎阿姨是你妈,我刚刚认黎阿姨当干妈了,我这个干儿子也有资格尽点孝心的好吧。”
方木惯会耍嘴皮子诡辩,管他黑的灰的都能扯成白的,瞎几把扯的鬼话更是张口就来。
柴炎对他无言以对,随他去了。
方木和柴炎出了生活超市,就近找了一个长椅坐下。
医院的椅子凳子都没什么温度,一眼望去都是统一的铁皮银白色,坐下的时候又冷又硬,能把屁股都硌得慌。
方木刚要坐,又突然站直了身体。
正襟危站像是想起了什么国家重要大事一样。
柴炎被他的迷惑行为弄得一怔,问道:“你又怎么了?”
方木:“我要不要去超市里买两个羊毛加热垫,垫在椅子上再坐,就这样直接坐下去会不会硌住屁股啊?”
“……”柴炎算是见识到他这个事儿逼能有多事儿了。
他一脸寂静地盯着方木。
方木见想法没能得到积极的认同,只好讪讪地摸了摸鼻头,说:“算了,硌屁股就硌屁股吧,我屁股上还有点脂肪,经得起硌。”
“……”
两人坐下后,方木率先问道:“你今天是不是回你家退租去了?”
“嗯。”柴炎说,“那房子现在没人住,空着也浪费房租,干脆退了。”
方木:“但那不是你从小生活的地方吗,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柴炎语气平淡,“一间睡觉的房子而已,又不是什么金屋银屋,没必要倾注感情。”
方木本想说如果他真的有所留念的话,他可以帮他留下那个房子,大不了也就是多交几年的租金——这对方木来说很容易。
可见柴炎一副真的无所怀念的模样,方木的念头便打消了。
柴炎是真的,对老城区的一切没有半年念想。
别说怀旧,就是连想都不愿意想起来,提都不想提到。
方木带着点好奇和试探的意味:“你……不太喜欢老城区吗?”
老城区客观上看确实又破又旧,又脏又穷,方木已经见识到了,对它的贫穷和落后深表认同。
但柴炎绝非嫌贫爱富的人,不会因为这些表层的原因而厌弃一个地域。
何况那是他从小长大,伴随了他完整童年生涯的故乡。
柴炎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会爱上一片每天都在滋生邪恶和罪恶的土地吗?”
方木正欲回答,柴炎已经替他给出了答案:“你不会。”
“所以我也不会。”
方木哑言。
柴炎是对的。
是个人都天生向往美好的事物,而不是那些成天与灰暗伴随的阴角旮旯。
这很现实,也很真实,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柴炎的手机电话铃响起来,方木探头看了一眼他的来电显示人。
高皮鞋。
“噢,班主任的电话啊。”方木猜测,“应该是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上课吧。”
柴炎接通电话。
如方木所料,高皮鞋先是慰问了一番柴炎的母亲,问他最近近况如何,然后便提到了正事,问他打算啥时候返校。
他请假一个星期,已经耽误了很多的课程和训练,再耽误下去高皮鞋担心会影响到他的高考。
对于一个老师,尤其是班主任而言。
学生的家庭情况固然很重要,柴炎的亲人突发事故他也感到很遗憾,可他也同样非常关心柴炎自己的前程和未来。
毕竟他教导相处了三年的学生是柴炎,而不是柴炎的母亲。
高皮鞋挑明了告诉他,不希望他再继续请假下去了,他理应回到学校继续高三的学业。
柴炎沉默了一会儿,思虑几秒后,他答应两天后返校上课。
既然已经找到了放心的护工,那的确没必要再天天二十四小时地守在医院了。
他也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对于柴炎而言,黎芸是血脉至亲。
即便她有很多缺点,她犯过错,但她依然是把柴炎生下来的那个人。
这一点无法抹杀。
柴炎当然因为黎芸的懦弱和自私记恨过她,也对她彻彻底底地失望过,心寒过,可他还不至于心胸狭窄到把这份记恨蔓延一辈子。
既然已经选择了和解,那就没必要再去念着以前的事情了。
只是凡事都是有个度的。
现在的他的确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只为了给黎芸讨回一个公道。
但同时,他不可能只为了她而活,更不可能生活全都围着她转。
方木轻轻拍了下柴炎的肩膀,说:“以后咱俩可以周末来医院陪护黎阿姨,工作日咱就该念书念书,该训练训练,两边都不误。”
“学校那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柴炎说,“我好提前做个准备。”
方木想了一下,说:“也没有特别重要的,校运会……应该算吧。”
“同学们都希望你可以去参加,大夥都说你是校运会会上的定海神针呢,没有你的赛场,看头都少了一大半。”
方木以前不在三中读书,不清楚之前的两年柴炎是怎么参加的校运会,又参加了哪些项目。
如果柴炎愿意参加的话,方木对这届校园运动会的期待值会飙升到顶峰。
柴炎却不见多少高兴,他微微皱眉:“不是都高三了吗,怎么还有运动会?”
“学校安排的呗。”方木耸了耸肩,“说不希望我们高三牲们成天死气沉沉的,非要让我们参加最后一届校运会,每一个学生都得到场。”
“……”
“我不想去。”柴炎和方木说实话,“心情和状态都不在线的话,影响比赛还影响班级积分。”
“行,不想去就不去。”方木笑了笑,“等回学校,我帮你挡住体委的狂轰滥炸。”
柴炎微微一顿,说:“你不劝我?”
他看方木刚才的表情和语气,明明也在十分期待柴炎能够参加校运会。
很多人都想一览他在赛场上的风采,他只要出现在比赛场上,就能够调动全场的目光和焦距。
除了他,再不会有第二个柴炎能拥有如此的天然高人气。
方木尚得有明星身份的加持才做得到,而柴炎甚至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他的身影只要落入在人群里,那么万众瞩目都只会为他一人。
“你不想去就不去呗,有什么大不了的。”方木撑着下巴看他,眉眼弯弯,说,“一切随你。”
只要你开心就行。
回到病房后,护工已经下班休息了,柴炎递了个小板凳给方木,让他自己坐。
方木却没坐,他走到沾满露水的阳台上,用棉布将花盆和台面上的水珠细细擦拭干净。
“那些花是你种的?”柴炎削着苹果问道。
“嗯。”方木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减掉花盆里那些和鲜花幼苗抢夺营养的杂草,说,“有花相伴,能让人心情变好一点。”
柴炎:“你心情不好?”
方木把剪刀放下,转身说道:“你看不出来我是怕你心情不好吗。”
柴炎刚想说没必要,他心情如果不佳,那就算摆一千盆花在他面前也依然不佳。
可他不想扰了方木的好意,更不想让他的一番体贴心意落了空。
“谢谢。”
柴炎不会说什么动听的话,只能用最朴实的两个字表达自己的谢意。
方木对柴炎过分的客气无言以对。
见方木不说话,柴炎以为是自己又在哪个不经意间攻击到人家了,在生闷气呢。
虽然柴炎以前经常或有意或无意地攻击到别人,但他本人从来不放在心上,不管别人如何对他咬牙切齿,他都既不会改也不会搭理。
可方木和“别人”不一样。
没有任何一个“别人”比方木目前对他更好。
“方木。”柴炎说,“如果你对我有意见,你可以和我直说。”
语气稍稍停顿,柴炎说:“我尽我的努力改。”
“我能对你有什么意见。”方木叹了口气,“我芥蒂的是,这些天你已经跟我说了好多次谢谢了。”
没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有这个必要吗?
他说:“虽然我确实帮了你一点小忙,但也不至于这么跟我见外吧。”
“以后别再这么客气了。”方木说,“你就当是我应该做的吧。”
柴炎垂睫,说:“可这些不是你应该做的,是我欠你的。”
帮他垫付黎芸的巨额医药费和住院费。
帮他跑上跑下的去疗养机构找来了最好的护工。
帮他整夜整夜地守着刚脱离危险期的黎芸,现在又帮他在这里种花栽花,让原本死寂的病房拥有了一线绿意和生机。
方木帮了他好多好多。
柴炎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还得清。
还钱不难,他可以努力挣钱,等高中毕业后边上大学边多打几分工。
大不了就是辛苦一点,但总归是还得清的。
可人情难还。
他从没想过去占方木的便宜,可方木这个傻子真的白白让他占了好多便宜。
柴炎把削好的苹果切块放在瓷盘里,递给方木。
方木看了一眼,婉拒了:“你吃吧,我忙着给郁金香剪苗苗呢。”
柴炎:“专门给你削的。”
“啊?那好吧。”
方木端过盘子,很听柴炎的话,乖乖吃了起来。
城市的另一边,日落城,君正律师事务所内。
赵律师在核对一家上市公司交接给他的法务风控报表,他手边还积压了一堆工作,每一件都等着他去处理好。
连轴转工作了几天的赵律师暂时搁下钢笔,揉了揉疲倦发酸的眉心。
一旁的助理光是瞧着都觉得压力大,他建议道:“要不……您还是把那些不重要的案子交给您带出来的徒弟去做吧,他们不是已经考到律师资格证了吗,可以独立处理那些不是很复杂的案件了。”
赵律师是律所的“老人”了,从律所创立之处就一直在这里工作。
名牌大学的法学毕业生们刚出来,有不少都会调到赵律师手下做徒弟,也就是实习生,跟着赵律学个一年半载再正式转正。
这么多年下来,赵律师带出来的徒弟没有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而他的那些优秀的徒弟们,有的转了正,有的去了其他机构工作,基本都混成了人中龙凤。
在律所,说赵律是“桃李满天下”也不夸张。
赵律师摇摇头,说:“能分配下去我当然会分配,肉又不能只有我一个人独吃,但有的案子我想亲自处理。”
赵律师点了点桌面上的一份案件委托书:“比如这个,我肯定要完整地参与整个调查过程和诉讼过程的。”
助理看见案件委托书的右下角,印着一个醒目的委托人签名体。
——柴炎。
在这一堆摞成山的工作里,赵律师目前最看重的就是这个案件。
不仅是因为人家开出的报酬丰厚,更重要的是,柴炎是赵律师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委托人。
他干律师几十年,成年人他见过很多,勇敢的,懦弱的,善良的,卑鄙的,奸诈狡猾想钻法律空子的……数不胜数。
但未成年委托人他只见过两个。
一个是五年前的方木,一个是如今的柴炎。
而柴炎又和方木性格迥异,完全不同。
赵律师知道方木是个好孩子,当年他那样急切地渴望法律能为那个被害的哑巴场工讨回一个公道,几乎快在赵律面前跪了下来。
可现实远比那孩子想象中残酷太多。
在那样巨大的现实压力和各方打压下,方木被迫选择了屈服。
赵律师理解并尊重他的选择,因为如果换做是他自己,以他这么多年被社会打磨出来的明哲保身的惯例,在得不到任何好处的前提下便,他也不会去为不相干的人打抱不平的。
虽然那个倒霉男场工是替他当了受罪羊,但换做是赵律惯常权衡利弊的想法——反正恶事不是他干的,罪魁祸首也不是他,他大可以跑得远远的,远离风暴中心,继续快活地生活在阳光之下。
就是良心会受一点愧疚罢了。
但只要想得开一些,过不了几年也就忘了。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用道德绑架的方式去强迫他人牺牲自己来做好事,才是反人性的。
但赵律师难免不感到有些唏嘘和遗憾。
那如今的柴炎呢?
他所要面对的压力不会比当年的方木小,那些黑心黑肝的奸商可绝非善类。
这么多年打下的基本盘根深蒂固,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不能见光的灰色勾当。
就像警察不可能守护得了所有公民一样,法律也从来解决不了所有社会矛盾。
更做不到时时刻刻保护柴炎的人身安全。
如果柴炎一定要把黑商们告上法庭,所要面对的困难和阻碍,只会多,不会少。
他会做出和方木当年一样的决定吗?
或者说,他也会因为抗不下去压力,选择在中途放弃吗?
案件的走向如此扑朔迷离,又令赵律充满了期待。
累一点无所谓,重要的是他想亲自见证这个过程。
他想再等等。
看看那个叫柴炎的少年,能让他看到多大的潜力,等到多大的惊喜。
傍晚,柴炎和方木在住院部大楼的餐厅用完晚饭,柴炎说,“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不用等我了,自己该休息休息,明天回学校上课吧。”
方木讶异,放下餐盘道:“我是明天周一上课,但你不是还有两天才返校吗?”
顿了顿,方木抱臂往椅子上一仰,无奈地说,“大哥,你又要去哪,还打算一晚上都不回来?”
柴炎:“有点事情没做完,我得先把那些没完成的事情处理好,才能安心回学校读书。”
“什么事情?”方木目光严肃地盯着他,“黎阿姨和粉刷厂之间的官司已经全权交给了赵律师处理,你只需要等待结果就行,还有什么是需要你单枪匹马去完成的事?”
方木有些生气:“我已经说了,你不准给我做傻事。”
他警告柴炎:“不然我跟你没完。”
然而方木的警告对柴炎这种一意孤行的独狼而言,起不了一点作用。
柴炎嘴上答应不会乱来,但也只是嘴上答应而已。
目的只是让方木不要徒添担心。
然而手和脚长在他身上,柴炎决定去做什么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拦得住他。
到了晚上,趁着方木趴在陪护床上睡觉的时候,柴炎摸着夜色离开了病房。
五分钟后,他出了医院,坐上了一辆通往老城区站点的公交车。
等下了公交,他运气很好,不到几分钟就打到了一辆顺路的出租。
直奔黎芸的工作地。
——金王粉刷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