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频
六月初,在距离高考仅剩十天不到的时候,娱乐圈发生了一件大事。
方木被人在网络上曝光了几张私密照片,其中照片里是他和一个男生勾肩搭背,互相暧昧亲昵的情景。
虽然照片重影模糊,狗仔们为了彰显“人性化”,还特意给方木的那个绯闻对象打上了一层马赛克,整张照片除了方木以外的全都模模糊糊,叫人瞧不真切。
但还有其他几张更加清晰的偷拍照打辅助,一起打出了平地惊雷般的效果。
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场景,方木都在干着同样一件事——
他在和身边的男生耳鬓厮磨,有时候是搂搂抱抱,有时候是亲脸蛋,有时候是在餐馆给对方夹菜端饭。
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木是同性恋,和男的搞在一起的消息传遍了全网。
网络上四面八方的舆论急剧聚集,一时间议论纷纷。
荣阳娱乐的高管高层们大发雷霆,用尽手段试图让胡编乱造的媒体和营销号们闭嘴,但是纸不可能包住火,更何况火已经燎原了。
荣阳娱乐在网上出现方木的私密照片时就第一时间传唤了方木,让他立刻,马上,滚回公司来。
要么给个说法,要么给出解决办法,要么自己退圈滚蛋。
但荣阳娱乐没想到的是,方木竟然拒接了他们的所有电话和邮件。
他居然敢!
“我为什么不敢?”
三天后,方木在事态发酵到最严重的时候,终于接通了荣阳娱乐不知道第几百通电话。
他似乎嗓子干哑,连声音都疲惫难忍,内容却直截了当:“那些照片都是假的,我不知道是谁p的,但我没和我喜欢的人在这些公共场合随地发情过。”
“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喜欢的人,这么说你真的谈恋爱了,你忘记公司的纪律规定……”
“我没忘。”方木中止了这段无意义的谈话,“我就是故意和你们对着干的,你们能拿我怎样?”
“方木!”
电话那头传来海啸般的愤怒吼声,方木啪地挂断了电话。
然后,他把手机狠狠摔在了卧室墙壁上。
刹那间机壳四分五裂,连墙纸都被砸出了一个弯洞。
方木手抱住脑袋,缓缓蹲了下来。
他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理会网络上那些真真假假的风浪了。
在他面前,被风吹翻的文件袋内页敞开在地上,露出里面的一张张信件内容。
柴炎看着痛苦在地的方木,将这些信件从地上捡起来,揉成一团丢出了窗户外。
“方木。”柴炎蹲下身,让自己和方木处在同一高度,问他,“你信这些东西吗?”
他没有让方木不信,也没有让方木信。
他在征求方木的意见。
无论如何,他都会站在方木的一边。
方木唇瓣颤抖,声音干涸到几乎快要发不出来,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我不想相信。”
“但是……”他垂下了手臂,也垂下了自己的尊严,“我知道荣阳娱乐做得出来。”
半天前,方木和柴炎收到了一封匿名邮寄文件,寄件人隐去了姓名和具体地址,只在信件外封上留下了一行小字——
希望尘灰被挖出来的那天,我们都能得到解脱。
方木拆开了文件,里头是一张长达三页的举报信。
洋洋洒洒,字字珠玑。
寄件人举报荣阳娱乐曾经杀人未遂,为了留下最能赚钱的王牌艺人不择手段,在公路上制造车祸,致使该艺人的父亲终身残疾,并利用艺人父亲的医药费问题,威逼利诱该艺人与其签下了长达十年的签约合同。
字那么多,连带标点符号一起至少超过万字。
方木通篇却只看到了“制造车祸”。
血淋淋的字眼,仿佛一朝回到了五年前,他和母亲踉踉跄跄地奔跑在医院的长廊上,试图和医生一起进入到急救室里,却被亮起红灯的铁门无情地拒之门外的那刻。
他一整晚都不敢坐,安抚好失控痛哭的母亲后便独自一人靠在角落,求天求地的为父亲祈福。
也许是他情真意切的恳求终于被老天爷听到了,他爸爸化险为夷,从急救室里推出来的时候,无异于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又回到了人间。
但惨烈的车祸也致使他父亲从此失去双腿,馀生都只能在轮椅上度过残生。
方木一直认为车祸只是意外,只是爸爸疲劳驾驶,开车不慎导致的后果,荣阳娱乐在之中的作用最多算事后落井下石。
或许是他实在不爱把一件事往最坏的缘由去想,即便知道荣阳娱乐仗势欺人丶无利不起早的劣根性,他也从未将荣阳娱乐往一切罪魁祸首的方向上带。
连方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敢的成分多,还是不愿的成分多。
他崩溃之外理智尚存,并没有盲目地听信这封匿名信件的一面之词。
没有实打实的证据,空口白谈谁都会来。
但信件背面的一份录音网址链接彻底打碎了方木所有侥幸的幻想。
寄件人很小心翼翼,没有直接把录音文件给他,而是给了一个因特网网址开头的链接,链接是加密的,需要输入配对的四位数密码才能打开。
寄件人也没有直接给方木密码,仿佛方木能不能打开这个链接,愿不愿意打开都与他无关,他只负责把证据传达到就行了。
方木盯着四位数的密码空格出了会神,片刻后,他将自己生日的月份日期输了进去。
果不其然。
网页弹出密码错误的提示框。
对方显然和方木不是友人关系,不会用方木的生日来当做密码来设置。
了解到这一点后,方木更改了密码的输入方向。
所幸输错密码的次数没有限制,方木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去试错。
不知道第十几次输入的时候,方木将自己在荣阳娱乐还是实习生时的编号输了进去。
0108。
寓意着他是第一届实习生中的第八位选手。
荣阳娱乐每一次实习生选拔前都会分配给实习生对应的身份编号,签约转正之前在公司里都会以编号代称,因为导师们记不住那么多人名,也懒得念,只要随便点一个编号,自然就会有年纪尚小的实习生诚惶诚恐地凑上来耳提面命。
没有産生自己的名气之前,不被当人看的东西,自然不配拥有被叫到全名的资格。
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去争取,哪怕是身而为人最基本的权利。
方木果然打开了这份加密网址链接,网页上弹出一份未播放的录音音频。
时长足足有五分钟。
不用想也知道,音频里所装着的东西一定超出所有人的底线之外。
握着鼠标的手抑制不住地在颤抖,方木竭力克制住自己紊乱的情绪波动,却迟迟没有落下鼠标上的那个开关键。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柴炎不忍,说:“要不我来吧。”
“不用。”
方木不想在柴炎面前再表逃现出怯态,他努力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稳住自己的声音,“该我面对的东西,我逃不掉的。”
方木戴上耳机,任由自己松手,落下了音频开关键。
仿佛各方妖魔鬼怪轮番登台一般,音频里最先出场的是一个熟悉的女声。
“方木这孩子年纪这么小,吸金能力就已经超过了许多二线艺人,这样好的苗子,好好培养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为我们公司王牌一样的存在,放走了岂不是可惜?”
是陈丽华,名义上公司法务部说一不二的法务总监,但在荣阳娱乐有一定的股东实权和话语权,算是个小股东。
听场景她似乎是在办公室和其他人聊天,声量不大,似是不希望被外头的隔墙之耳听见。
另一个方木更加熟悉的男声回应她:“要留人肯定得用点手段,总不能我们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把人家说服了吧?”
方木耳膜一颤,瞬间就认出了这个男人是他的前经纪人丹尼尔,那个曾经和他朝夕相处共事了五年多的前同事。
陈丽华不悦:“董事会都指派你去当他的经纪人了,留人的事不是应该你去做吗?”
“拜托。”丹尼尔呛她,“我是他的经纪人又不是他爹,我还能强迫他的手在签约合同上签字不成?”
大抵是爹这个字激发了某些人的肾上腺素,陈丽华旁边的其他高管纷纷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音频出现了短时间的占线,男声女声混在一起,电流声音杂乱,甚至还出现了一些来来去去的匆忙脚步声。
方木没能分辨请这堆乱七八糟的噪音到底在干什么,但很快,陈丽华怒气的声音穿透了方木的耳机:
“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这个时期的陈丽华还没有完全被环境同化,尚存一些人性的正直,她似乎是气疼了脑袋,不愿掺和这种腌臜事,哐当一声摔了椅子走人。
丹尼尔尖厉的嗓门再度展开,他为自己的提案拍案叫绝:“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谁能察觉到车祸是人为的,到时候我们再在医药费问题上对方木一家辅以施压,就不怕他方木……”
方木摁下了暂停键。
他听不下去了。
方木死死抓着鼠标,几乎快把鼠标键都捏碎。
就在这时,一双带着温度的手覆了上来,将方木僵硬的手从鼠标上移开。
“有些东西听进耳朵里是一种污染。”柴炎说,“不想听我们就不听了。”
“走,我请你吃晚饭,现在学校食堂还开着。”
“我吃不下去。”方木说。
“那我吃,你看着,也不行?”
“柴炎。”方木呼出了一口浑浊的气,嗓音沉沉地唤他。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直呼他的名字了,以往他都是叫他柴二火,以宣示对柴炎的亲近和喜爱,可方木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甩开了柴炎的手。
“现在外面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喜欢男生的同性恋了,我只要跨出家属楼的门,外界无数看变态的目光都会投到我身上,你是真不知道再和我混在一起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而且我是明星,是公众人物,明星谈恋爱的事情被曝光之后,他喜欢的那个人会遭遇些什么,我不信你一点都不明白。”
“二火,我……”方木的声音几近恳求,“我们能暂时保持一下距离吗?”
他想保护柴炎一次。
哪怕就这一次。
柴炎的身体僵在了当场。
他去拉方木的手收了回来。
却无法收回自己的心。
“怎么,要跟我提分手了?”柴炎出言刺耳,“用这种自以为是的理由?”
“这不是自以为是……”方木试图辩解,却被柴炎阻止。
“方木,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柴炎把每个字都咬得极重:“没有我的同意,你觉得你有资格和我提出分手吗?”
方木说:“可我配不上你。”
柴炎真想一巴掌呼在方木的脸上。
他觉得方木可能真是天生欠骂。
柴炎把他的衣领揪过来,恶狠狠道:“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配不配?”
即便被如此痛骂,方木也没什么动容,目光如同一滩死水。
他好像已经麻木了,连疼痛都感知不到。
当悲伤积累到一定程度,当痛苦压抑到了极致的时候,他寥寥无几的幸福也像是消失了。
“如果靠近你会让我被千夫所指,会让我成为全民公敌。”柴炎松开了方木,有些自嘲地低头,说,“那我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