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袋
方木没有提出让柴炎帮他拆快递,柴炎便也真的没有拆,快递签收后就给方木丢他床上了。
若干年后,柴炎每每回想起这一天,后悔之情都像涨潮一样将他生生吞没。
他应该立刻就将这份来路不明的快递文件打开,一目十行地看完,看完后用打火机点燃烧了,再连灰带烬一起丢进垃圾桶里。
如果他动作能再快一点。
如果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在未来的阴影到来之前,便率先将方木从他满是阴霾的命运中救下来。
或许他和方木之间,可以不用拥有那么多年的光阴遗憾。
城市的另一头,荣阳娱乐经纪公司的地下停车场处。
于邈被自己的经纪人推搡着往车内钻,经纪人下手没个轻重,态度还不耐烦,于邈的脑袋都磕到车顶了,也不敢发出一点反抗的声音。
现在的他,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没什么区别。
一个失去了可利用价值的人,在经纪公司和经纪人眼里,等同于可以被随便处置的废物。
于邈低着头垂着眼,问自己的经纪人:“我们去哪儿?”
经纪人心情很差,“我们”二字更是尤其刺耳,仿佛在不断提醒着他目前仍然不得不和于邈这个丑人废物绑在一块,闻言,他一个白眼就翻了过去:“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没事干就给我闭嘴。”
于邈唇线紧抿,不敢再多话。
明明是经纪人一次又一次或威逼或利诱他去做整容手术,到头来自己却成了那个承担全部后果,身败名裂,还被人憎狗嫌的顶罪羊。
黑色面包车驶出地下停车场,一路穿行在道路上的车流中,可于邈看见的却不是远方,而是自己的末路。
车内气氛沉滞,经纪人不愿搭理自己,于邈就在这漫长的一分一秒中,回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
那会儿他刚出道,十四五岁的年纪,五官将将长开,按照道德,人们不应该对一个未成年的长相指手画脚,但公众人物是没得选的,网民不可能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就对他嘴下留情,从暴露在镜头前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每时每刻都得在放大镜下面临审判。
唱腔,舞技,业务能力,甚至观众们臆想出来的“人品”,都得被挨个批判一番。
而于邈身上争议最大的,无异于他的长相问题。
他是天生的大鼻梁,鼻翼偏宽,鼻骨不立体还扁平塌,像某个一米六几的香港男艺人,侧面照还行,勉强可以靠摄影技术和p图技术来遮掩一下,不算帅哥,却也和丑不沾边。
但正面照就完蛋了,他那宽大的鼻子就像是和他的整张脸都格格不入一样,有网民戏称他为少年版牛魔王,说他的鼻子下面不挂两个铜铃,简直是对不起这天赐的“好基因”。
第一次在网络上被人质疑容貌问题,于邈曾经一度崩溃,他甚至怨恨过自己的父母,怨恨他们为什么先天条件那么差,明知道自己的基因拉胯却还要生出一个丑孩子出来。
让这个丑孩子被嘲讽,被围观,被全世界哈哈大笑。
经纪人怂恿他去整容,说他这长相是他们团里最难看的,没有之一,于邈被打击得不想去也只能去。
何况他没有选择的馀地,他要是不去,他那势利眼的经纪人有的是办法整他。
第一次整容手术勉强算成功,他大鼻子的问题改善了很多,缺点是整容痕迹太明显,身边是个人都能看出他脸上动刀了。
于邈倒也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脸能不能上镜,上镜后有没有变得更加好看。
哪怕只好看了一点点,他挨那么多刀子也是值得的。
对整容接受度比较高的网民对于邈会宽容一些,在于邈整容一事上没有过多评头论足,关注的重心仍然在他的舞台和业务能力上。
但那些对整容持有较大偏见的,或者本来就看不惯于邈,是于邈家职黑的,在网络上就差把于邈给喷成了马蜂窝。
矽胶脸,科技脸,假人……能骂的都给骂遍了。
那会儿方木是他们团的队长,他和方木还没有闹掰,两个人关系不好也不坏。
他没有想到方木会出面替他说话。
方木在于邈因为整容一事被网暴得最狠的时候,发了一条微博,配文是当年他们“eight少年团”成团夜的八人大合影——
【路途的曲折并不会动摇我们曾经的初心,我们会一直走下去。】
无声的言语,却是最有力量的支持。
言外之意,于邈整容只不过是他们逐梦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曲折点,只要他们团里的所有人对待音乐和舞台的初心不变,那一切道路上的曲折都只能算作调味品,无关紧要更无足轻重。
方木仅用这一句话,就堵住了于邈那些黑子们的嘴巴。
老子这个队长都不care我的队友整不整容,换不换头,你们这帮键盘侠天天逼逼赖赖的有什么用?
方木护短,而且护得强势且有理。
那是于邈前十几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被人这么挺力支持。
他对方木一直有不服,从未真的将他当做过自己的队长,背地里一直都在和他暗暗较劲。
方木当然也知道他俩气场不和的事实。
但方木仍然选择了站在他这一边。
也许是为了团的体面,又也许是真的不忍心看到于邈被键盘侠们骂得那么惨,不管方木的动机如何,在那一段于邈风评最差的时期,他都的的确确给了于邈最大的支持和力量。
于邈问过方木,为什么帮他?
方木告诉他:“因为你是我的队友,在我们的团还没解散之前,我不可能对你放任不管。”
于邈喉间涩然,说:“我们虽然是一个公司的,可又不是同一个经纪人,彼此之间还有利益冲突,你为我发声,你经纪人同意吗?”
“他不同意。”方木说,“但我已经先斩后奏了,所以他的同意与否不重要。”
“你会被处罚的。”
“我能承担。”方木说。
于邈后来也不知道方木到底为他的贸然发声承担了怎样的代价。
只知道,在那之后至少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方木没有接到任何的工作,团体mv录制名单里没有他,原先定好的综艺邀请也将他的名字踢了出去。
他的资源在那段时间里大幅度下滑,而于邈的经纪人便借此机会进行了掠夺争抢,方木失去的,都被转移到了于邈名下。
于邈认为方木是蠢不可及。
如果角度互换,出事的人是方木,于邈绝对不可能多管闲事,甚至怕网络上的火烧到自己身上,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有自己的虚荣心和私心,绝对绝对,不可能为方木仗义出声。
后来随着少年团的名气越来越大,他们团的粉丝也越来越多,任何一个队友单拎出来都是大流量,因为于邈和方木发展方向相似的原因,他俩的粉丝摩擦也越来越多。
于邈知道自己不是方木那种易红体质,越难得到的就越害怕失去,更加格外珍惜自己的每一个粉丝,宠粉丝到了近乎讨好的地步。
无论粉丝做什么,只要没有危害到他的实际利益,他都可以装作看不见也听不见。
纵容到了极点。
也正是因为他这种无条件的纵容,让他的粉丝最终做出了超过底线的事情。
于邈的一个毒唯想方设法溜去了演唱会后台,在方木的矿泉水里加入了大量的失声药物。
一旦方木喝下去,他馀生都只能沦为一个残疾哑巴。
事情败露之后,方木愤怒至极,找到于邈,要求于邈从今往后管好自己的粉丝。
于邈当时怎么说来着?
“我又不是我的粉丝,我干预不了她们的行为,你要告谁你就自己去告,找我又没用。”
一句话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方木差点跳起来抽他了。
于邈或许不算个坏人,但他毫无疑问是个害怕承担责任,也不愿意承担责任的懦夫。
这一点在方木那儿足以判下“死刑”。
自那以后,他们的关系降到冰点,明明是一个少年团里的夥伴,私下里却形同陌路,公司里碰面都得嫌恶地撇开眼。
于邈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方木在公司的走廊拐角处堵住他,向他索要道歉未果时,自嘲地说出那句话——
“怪我,怪我太高看你了。”
“我还以为你至少能够有点担当,没想到你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孬种,比我还不如。”
“孬种?”于邈恼羞成怒,出言讽刺,“你是我队长,我有样学样,不特么学你的吗?”
方木僵在当场。
片刻后,他极轻地点了下头,垂下眼,仿佛一种对命运的跪服:“嗯,你说得对。”
然后,他转身离开,独自一人步入到拐角处的阴影里。
于邈看着他被黑暗吞没的身影,有那么一瞬是后悔的。
但也仅仅只有一瞬。
不是没有对方木的才华和格局産生过敬服,只是立场注定了他们永远没有办法成为同一路人。
虽然都恨荣阳娱乐,可对付恨意的方式有很多种,方木的方式是日复一日的熬和隐忍,于邈又何尝不是?
他得为自己的利益而战,为此不惜把方木当做垫脚石。
哪怕方木曾经在他低谷时给过他莫大的恩情。
哪怕于邈以后的每一天都将在愧疚中度过。
在于邈的本意里,他没打算和方木闹死,骨子里总归保留着一点对方木的尊重。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撞破一个方木的惊天秘密。
五月初的时候,于邈以学生家属的名义去了一趟荔阳三中,他有个表弟在那读初中,他表弟在学校发烧了,家里父母又在外出差,学校称必须有家属来接才能放学生出校看病,于邈算是临危受命。
那一天刚好碰见三中的高三年级学生在大操场上举办什么成人礼,草坪上汇聚了乌泱泱的一片人,穿得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于邈作为名气仅次于方木的明星,本来身份就不方便,看见这种人群扎堆地,更是老远就绕路走。
三中内校面积大,建筑多,他不是本校生,不熟悉三中路况,在校园里绕了两圈差点迷路。
绕着绕着,他走到了学校里的高中部食堂附近。
食堂只有饭点才会上菜,下午两三点的时间,工作人员都休息了,里面连个打饭阿姨都没有。
可于邈却一眼看到了方木的身影。
他侧对着于邈,侧脸线条清晰又熟悉。
在方木左手边,坐着另一个于邈不认识的男生,两人看上去都心情不错,互相之间交头接耳,从于邈的角度看,方木都差点把嘴巴贴人家脸上去了。
下一刻,这份“差点”变成了现实。
趁那个男生走神的间隙,方木侧身,在男生的一侧脸颊上落下一个猝不及防的吻。
速度很快,快到于邈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于邈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方木和那个男生都从食堂里离开了,他才姗姗来迟地找回自己的神思。
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抓住了一个方木的大把柄。
以目前国内的主流行情,能接受同性恋的仍然是少数中的少数。
如果把方木喜欢男生,还和他同班的男生在一起的事曝光在公众底下,方木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会和自己一样,星途尽毁,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然后被愤怒的经纪公司自此雪藏吗?
于邈突然好奇至极。
回家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于邈联系了自己同在三中读书的表弟,让他帮忙问一下他们学校里有没有一个和方木走得很近,肤色偏深,长相英俊的男生。
于邈不认识柴炎,但柴炎作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将他的名字从茫茫人海中捞出来,并不难。
那天夜里,于邈坐在自己卧室里的书桌前,在做了长达好几个小时的心理准备后,他从书屉翻出了两个空白的文件袋。
他撰写了两份不同的稿子,分别装进了这两个文件袋里。
一份文件袋是寄给某知名娱乐网站的,专门发各种搏噱头的娱乐头条,职业狗仔们最爱投稿的网站。
另一份,是寄给方木的。
他和方木不一样,荣阳娱乐对他的防备心远没有对方木那么重,他在荣阳打了这么多年工,跟着经纪人鞍前马后地跑了这么多年头,一些捕风捉影的内幕多少知道一些。
而这些内幕,毫无疑问都和方木有关。
于邈承认了自己的那点阴暗心思。
他是一头困兽,方木也是,那凭什么自己的结局是毁容,是前途渺茫,而方木却能光鲜亮丽地一直站在聚光灯下?
他不服。
他想借题发挥,看到方大明星和荣阳娱乐的啃咬厮杀。
要血肉见红,更要不死不休。
如果能借方木的手扳倒荣阳娱乐,那最好不过。
如果不能,也没关系,就当拉一个倒霉蛋来和自己作伴了。
第二天一早,于邈去了趟邮局,寄出了这两份文件袋。
邮费总共三十块,于邈付完钱,拢了拢自己的脸上的遮阳口罩,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内心是压抑不住的病态亢奋。
方木啊方木,你应该也想不到,你会有今天吧。
在关乎未来的赌局面前,我不信你还能一直好运爆棚。
你得摔一个大跟头,才能平衡掉我的不甘和不忿。
如果你赢了,我竭尽我的所有来帮助你,就当是还你的恩情。
如果你输了,那你就和你喜欢的人,还有我,一起下地狱吧。